------------ 第一章 喜 民国十二年1923年,方煖出生,四十年后她在自己的自传中写到,她的名字是后来改的,因为她爹说:“奉天如今已经够冷了,主义也暖不起来这片天了”,那时她10岁,大哥刚走,二哥也丢了消息。后来的几十年里她依旧清晰的记着她爹站在院子里,左手捏着娘昨夜裹好的烟卷子,一站就是一天,头上白花花的,不知道是奉天的雪,还是哥哥的血。 方煖出生的那一年,国父发表了《中国国民党宣言》,那时的奉天还不过只是家庭内部矛盾,父亲说,我们住的这个地方,离自己太远,离别人太近。方煖总说爹的话太难懂,方家家底殷实,又是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方情礼23岁在西南联大毕业,24岁回到奉天同孟小慧成亲。方煖听她娘说,她爹娘是大学同学,娘是江浙人,受不得寒,刚到奉天的时候只觉自己浑身像掉进了冰窟窿里,逃是逃不掉的,后来生四哥的时候难产又差点丢了半条命,这身子也就彻底坏了,到快四十岁时又怀了她,她本是个不该来的,方家都觉着孟小慧的身子不能再生,准备拿了,巧的是1月2号,国父发表了三民主义,她爹听完广播后想了一天,最终决定把她留下来,只说了一句话“我们是没有权利的,活不活都看他自己选择”。11月,方煖出生,当时起名方依敏,说她是依着“三民主义”才活下来的。 方家住在文中堂,倒不算这里顶富裕的人家,奉天有句老话说是“钱财过奉天,半数留文中”,但即使这样,方家在这条胡同里也是有名的,达官显贵好交读书人,这是从前便一直有的,方家在文中堂里开了个学校,方家父母和几个私塾老师授课,许多人家将孩子送来读书,都说外面世道太乱,能不出去便不出去。方煖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才女,不仅懂四书五经,更是跟着她娘学了外国语,孩子们都稀罕跟她玩,听她讲她从她娘那里听来的西洋故事,好玩的很。 1931年9月18,五点钟,学校下课,方煖和父母一起下学回家,没走两步路,天上突然飘了雪,虽说在奉天只要不是七八月里下雪都是正常的,但刚入九月便飘了那么大的雪也是让人觉着有些反常。 “今年怕又是顶顶的一个寒冬,你过些日子便不要出门了,学校那里我让家里那几个小子去,顶上些日子应是没什么太大问题,正好复国那小子在家里除了捣蛋没别的事,瞅着就心烦,给他找些事情做,省的在家气我。”方情礼紧了紧妻子的大衣,又握紧了闺女冰凉凉的小手。 “爹,我也能去,虎子他们的三字经都我教的呢” “你这丫头片子行吗,还没讲台高,矮子” “方复国,你说谁矮子,我还没说你笨蛋哪” “说谁谁知道,你那没一尺高的小身子还教书哪,我看你撑着教棍都不一定够得着黑板边边,矮子” “方复国,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矮子,把腿倒腾快点”刚说完就瞅着方煖抱着膀子倚在院子里刚落了雪的木王树上,笑眯眯的瞅着自己。方煖长的像她娘,皮肤细白,五官秀气,眼睛清凌凌的,像双台子河里的水,一眼便能望穿整个奉天,独独那鼻子长得高挺,像是从不远处老毛子脸上摘下来的,却也是多了几分英气,方家爷爷说,多亏了这鼻子,才让小五有些我们北方姑娘的样子,真是好看的紧。 “方复国,好心提醒你一下,你最好回屋看看少没少点什么”说完,方煖掸了掸身上没影的雪点子,扭头回了自己屋。 “一,二.........” “方小五,你又偷拿我东西” 方煖靠着门,撇了撇嘴“没劲,才数到二”。 方煖打开门探了个脑袋瞧着自家哥哥“哎哟,三哥,那么大声做什么,这是丢了什么宝贝啊,那么紧张” “你别........”方复国瞧着自家妹子那张娇俏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气的三少爷声音高了许些。 “小赤佬,怎么跟妹妹说话的,嗓门那么大,我看你就是想帮我试试你爹刚给我做的教棍结不结实。” “娘,方煖她偷我东西”孟小慧扭头看着女儿湿漉漉的大眼 “不可能,你那有什么小五这没有,我看你就是皮痒了,都敢在家里朝妹妹放大嗓门了,你给我过来”孟小慧拧着方复国的耳朵 “娘,疼疼疼,您轻点,娘,你这个偏心眼都骗到老毛子国去了,方煖,她她就是拿我东西” “娘,哥哥既然非要说煖煖拿了他的物件,那煖煖就想问问哥哥到底是丢了什么贵重东西,煖煖虽然没进过三哥房间,也想帮哥哥把东西找到”方煖低下头,孟小慧瞧着女儿眼泪在眼眶里打圈,心里疼的像被生生挖走了一块。 “好,你说,丢了什么”方复国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妹妹 “果然,唯女子小人难养也,这一局算我方复国栽了,方小五,咱们来日再战” “小赤佬,圆不了自己的谎还朝妹妹泄愤,看我不收拾你,给我过来”。 “煖煖,又欺负你三哥?”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回来多长时间了?妈知道吗?爹哪?在家呆几天?” “傻丫头,一下问那么多我问题我怎么回答?”方振国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长高了。” “嘿嘿,还是大哥有眼光,不像方复国那个大傻子” “走吧,下楼吃饭”。 “爹,你看娘,耳朵都给拧红了”餐桌上,方复国抻着头给他爹告状 “方复国,多大了,还告状?” “大哥,大哥,你怎么回来了”方复国放下筷子,也不想着怎么讨公道了,一下子蹦到自己大哥身上 “大哥,我想死你了” “行了行了,大男人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爹,您怎么样。” “好,很好,振国啊,怎么现在回家了,是学校里有事?” “不是,是我有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小五,去看看你二哥回来了没有,老三,去看看你弟弟的药熬的怎么样了”孟小慧一边帮大儿子布菜,一边吩咐。 ------------ 第二章 喜 1931年9月18日,奉天事变。炮火终究还是烧到了这里,谈判、退步、赔款,不过维持了数月,不到半年的时间,日军侵华的铁蹄迅速占领了东北三省,黑土里染了血,结成块,小孩子们抓起一把就朝着对方扔去,如此游戏,乐此不疲。 方煖被母亲勒令在家不许出门,只能在家读书写字,偶尔听见父亲老式广播机里传来呲嗞啦啦的声音,好一阵广播员的声音才传出来,那个广播里的男声,三个月以来,声音从清亮变得低沉。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九日,东北边防军参谋长荣臻中将奉张学良上将之命,命全体东北军‘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 “民国二十年九月二十日,长春陷落,举国哀痛。” “民国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日军第二军师占领吉林。” ......... “有人在吗?请开门”自战争开始,便少有人上门,孟小慧朝东子使了个眼色。 东子扶着木闩,开口“哪位,有何事?” “我们是第七旅的,前来为方连长哀悼”门外的声音有些哑,听着像是已经送了好几波了。 咣当一声,孟小慧手里的铁盆掉在地上,水一下全浇在身前的那盆蓝色的风信子上面,那是大哥的朋友特地从英国带来的种子,母亲喜欢极了,整日娇养着,这么一盆热水怕是再也救不活了。 “东子,请进来。”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开口说道。 “同志,请进吧。” “不了,还赶着去下一家。”说着,他打开手里的信,一共两张,他先是打开盖了红章大印的信纸,那红章,比鸽子血还红,刺的人眼疼心慌。 “方建国战士家属,悉知: 民国二十年九月二十日,长春陷落,方建国战士率炮兵连全体战士殊死抵抗,二十日凌晨四时,全连一百二十余名战士壮烈殉国。我军尚未寻得方连长尸骨,但定不让烈士与风雪中漂泊。 第七旅全体将士与君同哀。 奉军第七旅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二十日” 读完,那人将信件交与父亲,接着展开第二张信纸。 “父亲、母亲、兄长、弟弟、小妹: 吾参军已有两年余,虽常望‘剑虽利,但无用武之地’之太平盛世,奈日军肆虐,欺我百姓,辱我妇孺,杀我老少。建国虽无能,却也识字知礼,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道理,虽懂亲人之担忧,但乱世之时,总有人要当仁不让,父亲,希儿虽不得您心,却也不辱您名。母亲,切勿为儿过度伤悲,庆尚有兄长弟妹左右,儿不至担心。兄长,弟妹,吾一生与汝相伴十余载,足以,亦为吾之幸事。日后,孝敬父母一重担,吾只能寄希望于尔等。 父亲,母亲,切勿大悲,儿不愧国家人民。 方建国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 送信人将信件和抚恤金一并交给父亲,敬礼转身离开。那人走的笔直且快,不久黄昏下便已见不到踪影,就像方建国的离开,猝不及防。 父亲的广播还在放着“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中华民国东北三省,全面沦陷”伴着孟小慧呜咽的哭声,像是这个国家在给这片土地哭丧,让这头顶这片不着边际的黑压压的天,久久不能消散。 ------------ 第三章 喜 两年了,方家老二还是没消息,部队年初又来了一次,当时方复国刚十六。“方家老三也到年龄了啊”方煖到处听邻居说,是啊,又一个到年龄的,真真是不给留条活路啊。当天晚上,方煖她娘跪在他爹脚旁,那个江南女子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同丈夫哭诉,方煖经过时抬头看到站在庭院中间的那棵木王旁的少年,想是也听了十之八九。 “三哥,你想去吗。”方煖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不知何时,当时不比她高出多少的哥哥已经需要仰着头才能同他讲话。 老三低头看着妹妹水亮亮的大眼睛:“臭丫头,我不去难道你去啊?” “可是二哥都。”方煖记得她说完后,三哥一改平常嬉皮笑脸“丫头,记得,我是你哥哥,也是男人,总不能让你们这些姑娘家去抗枪杆子。”方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突然感觉他和身后的高高壮壮的木王有些像。 复国也走了,自己主动去的,走之前还是嬉皮笑脸的,他说:“爹娘,我替小五把二哥找回来,这丫头整日的念得紧,找到了就回”。 老三走的那天又下雪,这里就是这样,四五月里还时不时要来那么一场,南边已是下火的天,时不时来那么一场雨便是天赐的活路。那时,方媛才第一次知道哥哥要去的地方远得很,那里如今早就没了雪,但热的人受不了,像是放在火上烤似的,大致同四年前奉天城的那个冬天一样,即便冷了那么些年早该习惯,但那个冬天却格外冷,让人受不了,所以爹才会给自己改了那么个名字吧。 认得乔落也是在1935年,老三走后两个月,方情礼和妻子商量用儿子的慰问金在镇上开个学校,如今,那些像奉天中学一样的大学校早已姓日不姓中了,连学校里的牡丹都被大片的粉遮了身子。十月,方煖十二,学校刚建好,在抚顺,方家一家人搬了些用品在学校里,说是学校,不过六七个班级,一排平房过去,却是从小学到中学各个全乎。方情礼起名叫“红江”。方媛除了日常读书,偶尔会去小学帮忙代课,小小的,站在讲台上,比手里树枝做的教棍高不了多少,乔落是来接孩子的,雇主家的小少爷,今年九岁。 “你是老师?” “嗯,你是?” “我是来接人的,莫凡,我家少爷” “小少爷,走吧,外面瞅着要刮雨,太太家里炖了猪蹄,等您回去吃饭呢。” “方老师,再见。” “哎,再见,别忘了做作业。” “嗯。” 知道两人走远,方煖才回神,回去路上忍不住问她爹。 “方校长,问您一问题呗。” “臭丫头,少给我打官腔,有事就说”方情礼朝方煖梳着光滑麻花辫的头上拍了一下,不重,却惹的自家闺女的白眼,当即消了一身的疲惫,乐的眉眼都挤出了纹路。 “就,莫凡,高高瘦瘦的,不爱说话那男娃娃。” “哪个?”虽说学校不大,但好歹是几十号人,冷不丁让方校长想一人还真不容易。 “那个啊,和我差不多高,对了,之前还帮你搬过新书。” “哦,莫凡啊,那不是城东莫家的大少爷吗,你不记得啦,小时候他爹老带你去吃他家门口买的核桃酥,还给非让我把你过继给他做闺女,你大哥听说了还去人家家大闹了一场” “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时候才三岁多,除了吃还知道什么。”方校长斜了自家闺女一眼,鄙夷之意甚足。 “大少爷?他家就他一个儿子吗?” “是吧,没听说莫先生家又添喜了” “哦。” “臭丫头,想什么呢,怎么突然问起莫家的事儿了?” “没,就突然想起的,问问。” 两天后,学校放假,方先生带着妻女上街准备置办些夏天穿的衣物,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式变样的时候,个子也是窜的极快,堪堪到了方先生肩头,几乎同她娘一边高,方煖本就长的好,又是从小娇惯着长大的,家里父母兄长处处紧着这朵娇气花,自是不比乡下姑娘,身材高挑,又水灵,特别是那双眼睛,更是遗传了方先生的浓眉大眼,不似孟小慧眉目含情,一弯眉眼似是盛了这世上所有的情,方煖更是英气些,她娘总说,这老四和小五倒是长反了,方煖越大越像方先生,虽说皮肤依旧水灵灵的,但不像小时候那般秀气,到更显几分飒爽,而方兴国却是越长越发的男生女相,兄妹二人也只有小时候有些相似,如今,方兴国越发安静,日日读书练字,倒是多了个继承方先生衣钵的。就像方家老爷子说的“如今,这一大家子我是管不了了,一个个都要往战场上跑,祖上积德,方才留了兴国,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爹,四哥又呆在屋子里,我都怕他憋出病来。” “你四哥喜静,哪像你,整日蹦跳个不停,哪有一点点姑娘家的样子。 “对了,爹,财神节是不是要到了”方煖踢着脚下的雪团子,刚做的小红棉靴鞋头一片白,像极了姑娘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上俏生生的鼻尖一点白。 “呦,是呀,你娘昨日还让我别忘了买些贡品香料,我这一忙起来给忘了,小五啊,你去前街铺子看看还开着没,若是关门了就去多走两步去三台子,你刘婶那,也算照顾照顾生意。” “刘婶,她不是前年跟那个打铁的乔什么,唉,想不起来了,就那个乔叔一起去南方了?怎么又回来了?” “刚回,听说是老乔那边还有个家,但家里就只剩个闺女和老母亲,去年冬天老乔没了,你刘婶看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不忍心,就把人一起接回来了,那闺女跟你差不多。” “跟我差不多?这乔叔也是厉害,唉,说起来,我记得乔叔身体挺好,怎么说没就没了?” “你刘婶说是被人给害了,她们也是没办法,这才回了奉天,一个女人不容易。好了,小孩子瞎打听什么,快去快回,外面不安全”。 “知道了,回回都说我瞎打听,回回还不都说了,老头子就是口是心非”方煖撇撇嘴,握着钱抬腿朝门口走去。 “臭丫头,就数你嘴厉害。” 方煖出门时已经酉时了,太阳刚刚剩些余辉,照在雪面上泛着莹莹的白光,像极了姑娘湿了水,染着蔻丹的手指,粉嫩嫩,直晃人眼。离得最近的一家香料铺子早关了们,听说是家里婆娘生产了,盼了好久的福娃到了,老板喜不自胜,日日早早关了门回家伺候。方煖看着香料铺的大门笑了笑,转身去了三台子街。 “老板娘,来二两八角、二两茴香、半斤大料,再要一捆香” “哟,小先生,都这么高了,差点都没认出来,出落的真好看,真是女大十八变,比小时候还水灵” “刘婶,我爹说您回了,正好财神节到了,我来看看您” “唉,刘婶这就给你拿东西去”刘萍萍一边笑着帮方煖称香料,一边朝里屋喊“落落,拿一捆香出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红袄灰裤的姑娘从里屋出来,个头不高不矮,胜在皮肤白,倒也显得清秀。“你是,莫凡家的”方煖看着乔落。 “方先生,我叫乔落,白日去接了我家少爷。” “我记得你,乔落,你是?” “这是我闺女,落落,把东西帮小先生送回去” “不用了刘婶,东西不多,我自己一个人拎就行,总共多少钱” “给什么钱,过去方校长对我多是照顾,拿去用就行了,不值几个钱” “那不行,生意不能这样做的。” “婶说了,拿去用,再给钱就见外哈。” “那行,那改天婶,你去我家吃饭,我让我娘给您做好吃得”方煖笑着说,边说边把钱票塞在门口的花盆底下,露了个角。 “好,改天婶去你家,我瞧着这天暗了不少,赶紧回去,别让方校长挂着,路上小心着点”刘萍萍嘱咐着。 “好嘞,那我就先走了”方煖朝刘萍萍笑笑,有看了眼乔落,朝她点了下头。 北方,日头落得快,这时天已经快要黑透了,方煖加紧了步子,快到家时,瞧见母亲在门口张望着“娘,我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去了这么久,这天都黑透了,你爹也是,让他置办点儿东西他都记不住,还真会指使人,东子、你四哥谁不能去,偏偏让你一姑娘家黑着天去。”孟小慧一边数落着方情礼,一边接过闺女手里的袋子“冷着了吧,娘给你煮了红枣银耳羹,火上热着,娘给你盛出来哈,先进屋子里烤烤,小手冰凉。你爹,我非得好好说说他”孟小慧一边拉着闺女往里屋走,一边数落着丈夫,方煖跟在身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惹得她娘一顿白眼。 喝了银耳羹,方煖被她娘赶进屋子里用棉被裹着,说是在外头那么久,怕是身子都冻透了,非得好好暖暖才行。 躺在床上,方煖又想起乔落,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自己跟她一比,更是跟姥姥说的:“丫头真真儿是个掉进了福窝窝里的金疙瘩。”方煖傻笑了两声,虽感慨乔落的不幸,却也庆幸自己家人个个将自己捧在手心儿里,唯一的遗憾是二哥至今生死不明。但这年头,家国不幸,又有哪一个是能逃得掉的。 ------------ 第四章 喜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方煖起身将帘子打来帮大哥准备教案,头天晚上母亲说姥姥捎了信过来,询问这里的境况,并提出希望有可能的话尽量搬去南京同她和舅舅同住。母亲祖籍苏州,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私塾先生,老太太虽是绣娘师傅,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小姐,少时饱读诗书,一生强势。后来舅舅工作去了南京,老先生离世后,舅舅将老太太也接到了南京。 老太太信中询问了战后一家人的生活情况,吃穿用度,并催促孟小慧尽快搬去南京。方情礼和母亲商量了一下,不放心学校,也担心母亲一人,决定将学校暂时交给老大,方兴国身体孱弱,于是决定只带方煖会南京省亲。学校里的低年级许多课程,比如诗文、算术都是方煖在代课,这一去便是半个月,方煖只得将课件整理好交给四哥,望他代为授课。 “四哥?你在休息吗?”方煖轻轻敲了下方兴国的房门。 “煖煖吗,进来吧。” “四哥,这是教案,我都整理好了,很简单的,就是小孩子可能要费些心力”方煖将装订好的一打宣纸放在桌上。 “你自己不也是孩子,咳咳。”方兴国听着妹妹老成的话,笑得连着咳了几声。 “四哥,你可以吗,不行我就不去了。” “几节课而已,你四哥还是可以的”方兴国拍了下妹妹的头。 “那行,四哥,我回来给你带咸水鸭和回卤干,上回舅舅带来的可好吃了,可惜都被三哥给抢走了,你放心,这次我给你多带些,都给你。” “行,那你多带些,别路上又嘴馋吃完了,我可盼着你的咸水鸭呢。” “切,我哪里有你说的那样贪嘴。” “煖煖,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走了,你快着些,别缠着你四哥说话了”孟小慧在院子里喊着。 “唉,来了,四哥,拜托拜托。”方煖一边朝方兴国作揖,一边退出房间。 “娘,我好了”方煖喊着朝堂屋跑。 “就戴这点东西”孟小慧看着闺女的小包袱。 “恩,不就去几日嘛,带那么多干嘛,多累赘。” “也对,你那袄子都厚了些,到南京也穿不着,到那娘再找铺子给你做两件好看的,长个了,该做衣服了。”孟小慧看着方煖比了比,点着头,心理盘算著给做几身衣服。 “行,娘,我爹呢?” “去给你姥买打糕去了,马上就回,再想想还有没有落下什么,你爹回来咱就走了”孟小慧叮嘱闺女,方煖虽脑子好使,学习也是顶尖的,但时常在一些小事上犯迷糊,丢三落四也是常有的。 “呀,之前答应给乔落拿书,忘给她了,我上去拿,娘亲,咱走的时候,拐一下可好。”方煖抬头朝她娘笑。 “迷糊蛋,还不快去拿,一会儿又不知道忘哪去了。” “得类!” 方煖抬了一摞书,都是她许久之前看的,早已背熟,放在书架角落里许久,之前看乔落在抄书,询问下说是隔壁裁缝铺老板儿子的书,她借来腾抄后还要归还回去。虽说在莫家做事,但也只有白日偷闲时主人家特许她翻两眼少爷的书,她自小谨慎惯了,自是不敢大大方方看,何况白日更是没有时间。后来听说隔壁裁缝家的儿子也在上学,这才大着胆子去借来看,更是不敢逾期不还。 方煖得知后看了一眼乔落桌上的《史记》,变告知乔落之后会送书给她看,并且不必急着归还,类似《孔子》《孟子》《史记》《战国策》之类的书,幼时父亲便已让她熟读,现今除了文史,算术,她还会时不时托大哥在外留学的同学带些外国小说的译本来。 车子停在刘萍萍的香料铺门口,方煖朝孟小慧和方情礼说了一声,就抱着书下了车。 “刘婶,乔落在不在?” “在的,你这是?” “这是之前答应借她的书,我一忙就忘了,今天我就要和爹娘去南京看姥姥,我顺道给她送来”说着方煖将书放在桌子上,甩了甩胳膊,朝刘萍萍笑着。 “行,我喊她,真是谢谢你了,那孩子平日就爱读书,煖煖有心了。” “无妨,不过是些书,等她读完了我再送些来。” “哎,真是好闺女,落落,煖煖来给你送书了,快出来。”说着,刘萍萍朝里屋喊了一声。 不多时,乔落出来了,今日太阳出的好,温度高些,乔落穿了件对襟的短衫,下面时帆布的半身长裙,围了个枣红围巾,看着格外清秀好看。 “煖煖,多谢你来,还特地送来,累坏了吧,快坐下,我给你倒杯水喝”乔落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许是南方长大的姑娘都格外的温柔,像水似的。 “不了不了,我爹娘还等我呢,对了,我这一去可能就是半月,这些书中有些还是挺晦涩难懂的,若是实在不懂,你可以去学习问我四哥,我都和他说好了。” “行,谢谢你来,煖煖。” “客气什么,那我先走了,刘婶再见。”走到门口,方煖又转身看了一眼乔落:“落落,你今天可真好看,嘿嘿。”说完,迈着大步子朝车子走去。 “这丫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皮,一点没变。”刘萍萍看了眼方煖的背影。 乔落被说的脸通红,抱起书低着头朝刘萍萍说了一身就进了屋子。坐在矮凳子上,看着小方桌上一摞的书,又看着窗户外头的阳光,这是南方少见那种艳阳天,乔落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了笑,这里虽然天冷,但人心暖啊。 ------------ 第五章 喜 从奉天到南京要坐上三天两夜的火车,方情礼托火车站的曹站长买了三张卧铺,日本占领了东三省,有条件的人家都携家眷往南方跑,这趟去重庆的火车下午四点出发,又非凌晨,更是一票难求。 曹站长三十出头,之前佳木斯公安局做副局长,刚调来做奉天接了火车站站长的位子。之前的站长打仗的时候吓跑了,至今下落不明,站长的位子空了许久,这才刚刚给了曹定辉。曹定辉小时候曾受恩方情礼,其实不过是当时的曹母病重,家里有没钱,曹定辉没办法只得去偷药材铺的要,小孩子不懂,抓了一把岐黄就跑,还没两步就被铺子老板抓着领子逮了回去,北方男人五大三粗,又看不惯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抓起门边的棍子就要往身上招呼。正巧被下学回家的方情礼看到,揽了下来,询问一番,又帮他抓了药。 事情过去十多年,不想曹定辉竟还能一眼认出,硬是在少的可怜的火车票里挤出来三个卧铺,又是时间顶好的。 下火车已是三日后,舅舅亲自来车站接的人。舅舅名孟磊,比母亲小十多岁,现在南京开了家染布坊,专为织布局和官家太太、富家小姐提供上好的染布,独到的蜡染技术更是在南京城里都出了名的。 “姐,姐夫,累了吧,走,咱先回家,娘在家等着呢。煖煖,晚上舅舅带你下馆子,去韩复兴,我记着上次来,你最喜的就是这韩复兴的鸭子。” “好啊好啊,舅舅最好了,光是想想都馋的舌根打颤。” “出息,就你惯着她,吃个饭还去那么大的馆子,家里的桌子盛不了她了。”孟小慧撇了一眼姑娘,接着数落弟弟。 方煖朝孟磊看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好了,快走吧,娘还等着。” 车上,方煖扒着窗户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热闹的街景,糖葫芦个大饱满,太阳下反着光,糖人画的生动极了,个个栩栩如生,路边有女孩子的首饰胭脂水粉,大多卖给普通老百姓,公子小姐们谁不去“谢馥春”、“戴春林”,自是瞧不上这街边连个铺子都没有的小作坊里出来的东西。 看着,方煖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前面开车的孟磊开口“舅舅,我下午没事可以去你的作坊里瞧瞧吗?” 似乎没料到小姑娘会对染布技艺感兴趣,孟磊一下没反应过来,待了会儿,朝外甥女笑了笑“可以啊,下午舅舅开车送你” “谢谢舅舅,舅舅真好。”方煖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黑阎王,嘴甜的时候让人想吃了蜜似的,但要是惹了她也真是鬼见愁。 “惯会拍马屁,刚到就麻烦你舅舅,你别惯着她,这丫头没完没了。”孟小慧斜了闺女一眼。 “不麻烦,我就乐意带着我漂亮姑娘到处溜达,多有面子,是吧,姐夫。” “那是自然。”与有荣焉。 不多时车子拐进了一条巷子,车子又开了一会,进了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种棵一共高高大大的梧桐树,冬季,没了叶子的梧桐树显得更是威武高大。 “到了,西边是娘的屋子,中间是堂屋,英子把我们的房间腾了出来,姐,你和姐夫去住,再旁边是茗茗的屋子,就委屈煖煖煖和她住一起了,不过她不常回来。”孟磊下来了车便领人往屋里走,便介绍着。 “茗茗平日里不回来啊?”孟小慧问。 “读书呢,女子中学,只有休息日回家,平日都是住学校里,她嫌家离得远,懒得回。”孟磊添了茶水递给方情礼。 “英子,英子”孟磊朝院子里喊。 “来了,来了,催催催,鬼追在屁股后面啦?”听到舅母的声音,方煖不由得打了个机灵,还记得上次见这个不太好对付的舅母是六七岁的时候,那个时候舅舅一家去奉天看母亲,当时,舅舅的生意已是小有成色,舅母人长得不错,过去是大小姐,用她的话就是“家道中落才被舅舅这个呆头鹅捡了便宜”,当时算是下嫁,如今手里有了点闲钱,自是各种显摆,连带着她那闺女都是被教的鼻孔朝天。 “哎哟,姐姐来了,哟,这煖煖都这么大啦,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就是这穿的,也是,奉天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的衣裳,你娘定是只教得傻读书了,姑娘呀,自然还是要漂漂亮亮的才好,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这样,赶明,舅母带你上街,咱买几身好看的衣裳,现在的小姑娘呀,都是穿洋装的,那裙子穿着,不要太漂亮。”果然,变是不可能的,不过学会了先抑后扬,也算是长进。 方煖看着对面孟小慧眼珠子都快翻天上去了,韩云英刚话落,孟小慧就笑着说“好啊,正巧这次来煖煖没带几身衣裳,我瞧着南京这天气和奉天差得多,那煖煖,明儿你就和你舅母上街逛逛,多拿几件,你舅母许久未见你,多逛一会。” 方煖瞧着韩云英脸色刷的一下变了色,忍不住低头笑了下,有马上变回去,自然是不能让人家拿钱有丢份儿。 “煖煖啊”外面传来个老人的声音,老太太身体硬朗,年过七旬,除去头上的白发,精神真是好的很。 “姥姥,您慢着点”方煖快步走到老太太跟前。 “姥姥身子骨硬着呢,英子,发什么愣,这都几时了,快开饭。” “唉,娘您坐,我去把菜端来”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老太太一辈子强势惯了,不仅儿女怕,这儿媳妇在跟前更是乖得跟拔了毛的公鸡似的。 吃完饭,老太太回屋休息,方煖朝她舅舅使了个眼色,孟磊笑了下朝孟小慧和方情礼说“姐、姐夫,我先带煖煖去坊子里瞧瞧,晚上我接你们去吃饭。” 孟小慧看了一眼早就坐不住的闺女“去吧去吧,听你舅舅话,别乱跑,着可不是奉天,到处都是认识的人。” “知道了娘,舅舅,咱快走吧。” 孟磊的染布坊叫“苏茗”,一字取自家乡,一字取自女儿。 “苏茗”算是这里比较大的私人染布坊,雇了四五十个工人,大部分为女工,只有几个身强体壮的男青年,用来做搬运的重活。 马上就要春节了,除了新衣服,各位小姐太太还要做开春的新衣,坊子格外忙碌。方煖看着新奇,哪知呼的一阵风直直的将眼前未干的染布糊在了脸上,眼前一片的蓝,隐隐瞧见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过来,方煖以为是工人,便喊了他:“唉,小哥,麻烦把我救出来,你们这布料也太厚实了,都喘不过气来了。” 眼前的男人好像是没听见,方煖有喊了一声“小哥,帮个忙,我让舅舅加你工钱,你看这样行不行”眼前的人影一顿,转身伸手掀开了蓝布,身高腿长自是连救人都方便许多。 刚被憋了许久,方煖大喘了几口气,低头便整了整衣服和湿了的头发,边嘀咕着:“舅舅这工人耳朵不行啊,这是听不到?也对,舅舅向来人好。”整好衣服抬头愣了许久。 整理好自己再抬头,眼前的人穿着中山装,身高腿长,手腕上还带着手表,方煖虽认不出牌子,却看得出很是珍贵,正盯着看的入神,身后传来舅舅的声音:“九爷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人准备茶水,门口候着。” “顺道来取妹妹的布料,孟老板不必客气”男人虽谦逊有礼,但通身气度不凡。 “小丁,去取夏小姐的布料。”说完,孟磊扭头朝男人笑着说:“九爷,您这边请。”态度很是恭敬。 男人看了一眼还在愣神的方煖,转身跟着孟磊离开。 ------------ 第六章 喜 孟磊走后,一个莫约十六七岁的姑娘来传话,说是老板让她带着方煖到处走走,等他忙完了就去吃饭。 方煖瞧着身侧比自己高一些的女孩,眼睛细细小小的,嘴巴因缺水干裂,眉毛也有些杂乱,似乎从未修整过,整个脸上,除了南方姑娘惯有的好皮肤,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挺俏的鼻子,长得尤为精致。方煖瞧着,想起姥姥之前也曾看着自己的鼻子说:“太挺了,长大了定也是个倔丫头,和你娘一样,主意大的很。” 姥姥说人的面相能看出人的性情,猜出命。鼻子太挺了,不好,太正,受不得委屈,也瞒不住事,这世道,还是普通一些好。 正想的入神,看到眼前又不是刚才一番景象。 “这是我们坊里的花卉基地,坊里的布料都是摘了鲜花染制成的,所以才格外漂亮、柔软。” 声音真好听,带着南方姑娘特有的吴侬软语,方煖想。 “你叫什么名字。”方煖侧身看着对面的眼睛。 “我叫蒋桐。” “你好,我叫方煖,那我叫你桐姐姐好了,对了,刚才那个,高高的,那个,被我舅舅带走的是谁,我舅舅好像对他很好的样子。” “那是梅九爷,梅瑾荣。” “梅九爷?” “恩,你不是南京人吧。梅九爷是梅老唯一的儿子,梅老将军如今年近六十,梅家九代单传,到了梅先生这里整好是第九代,所以大家都喊他九爷。老将军一生廉洁,对独子也是极好的,只是后来梅夫人,就是梅先生的母亲在回乡的途中火车出了事,尸骨无存。这件事之后,父子二人的关系就冷了下来。梅先生虽依然谦逊有礼,但性情却是骨子里的冷。” “梅夫人去世是意外啊,和老将军有何关系?” “听说是因为十四年前梅先生带回了一个女孩,说是去世的老部下的女儿,想收为义女,但这位姑娘的母亲曾是老将军年轻时老家定下的媳妇,后来,梅老仕途坦荡,一路高升,认识了富家小姐甘婷婷,甘家在上海是有名的富商,家里的产业更是开遍了全国。老将军母亲知道了,觉得是自家儿子对不起人家姑娘,就命老将军定要为其谋一门好亲,因此,就有了之后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啊。”方煖偏头看着身边的女生。 “梅家是整个南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他们家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些许。不过,我这些都是听一个工友说的,她娘在梅家的一个旁系那做工。” “我看那个梅九爷虽然出身勋贵世家,倒不像是普通的世家子弟一样纨绔。”方煖摸着旁边的梅花,摘了一朵碾碎,手指瞬间粉嫩嫩的,散着扑鼻的香气,这冬日里,花圃的花也真真是应了那句“凌寒独自开”。 “那是当然,梅先生自幼便是南京城有名的聪慧,十六岁考上大学,但他好像后来出国了,这才刚回国不久。”蒋桐说起来仿佛是自家的事,很是骄傲。 即使蒋桐说梅瑾荣多好,还是抹不掉刚才后院被戏弄的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最好面子,也最记仇。 “那他岂不是还不到二十岁,怎的看着年龄比大哥还大,真是心思深沉的人都要老成些。”方煖坐在亭子里手里又不知哪里捡了朵花,用之前碾碎的花汁黏在额头上,抬头问蒋桐:“桐姐姐,我好看吗?”蒋桐没看方煖,眼神盯着方煖背后,咽了下口水。 “桐姐姐,看什么呢,快看我.........好看吗?”方煖转过头,正看见梅瑾荣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静了会儿,方煖听到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传来:“好看是好看,但这位小姐不觉得背后论人年龄,有些不妥吗?”孟磊跟在梅瑾荣身后,听他看玩笑似的说话,呼了口气,放松了下来。 反应过来,方煖听出梅瑾荣在讽刺她,张口就回了去:“我年龄小,自是有些不懂的,但梅先生都如此岁数,竟还以戏弄人为乐,真是童心未泯,小女佩服。” 方煖话落,孟磊一滴汗珠子打在衣领上,今日真是招了两位祖宗。 ------------ 第七章 喜 梅瑾荣离开后,孟磊喊蒋桐带着方煖去挑了两卷料子,韩云英和孟茗茗都是爱美的,于是孟磊干脆在坊子里雇了个裁缝,除了帮两人做衣服,时不时也出些样衣,纯手工缝制的,虽不如大牌子的衣服,却也是精致舒服,穿出去也是独一份的,很是受小姐太太们欢迎,不过量少,需提前定制。 方煖遗传了方情礼的身高,但从小孟小慧就格外主要她的身段和气质,身材高挑纤细,从不挑衣服。量尺寸的时候,孟磊开车去接人。 韩复兴还是和之前一样生意火爆,孟磊提前定了包间,两层楼,楼下是大厅,人来人往,些许嘈杂,楼上则安静许多,这个时候正式饭店,到处飘着饭菜的香味,勾的方煖馋虫都要从肚子里冲出来了。 上菜的时候,孟磊从口袋里掏出个请柬,暗红色的请柬,写着“梅鸿涛六十岁:恭请师母,望携众家眷到场,学生不胜荣幸。”的字眼,坐在老太太旁边的方煖探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不是拓上的,字体刚劲有力,应该是有着很深厚的功底,比之父亲的字更是有几分风骨,应是老爷子亲手写的。 “娘,这是九爷让儿子转交给您的,您何时同梅家相熟了?下午在染布坊同九爷喝茶,九爷拿出请柬说是梅老爷子让他务必亲手交给您,但家中女眷多,他不便贸然登门拜访,只好来染布坊碰碰运气看能否遇到儿子,顺便取了夏小姐的料子。”孟磊说完喝了口面前的雨花茶,雨花茶是南京人的心头好,茶入水即沉,香气清雅,滋味甘醇,犹得小资人士的喜爱,不似古井深沉,也配的上身份,更显得与众不同。官家人也爱,因着茶圣陆羽曾在《茶经》中记述了《广陵耆老传》的故事,因此,官场上的人认为,品雨花茶不仅显得品味高雅,更体现自己对劳苦大众的体谅,是个时刻为人民思虑的父母官。 方煖看着手里的茶,清丽淡雅的茶水似乎因为这些强硬的附着品变得浑浊不堪。 “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你父亲曾是梅将军的老师,也不过是教过他不到一年,那个时候那孩子家里不富裕,你父亲午时下学就时常将他带到家中吃饭,没想到他竟知道我来了南京。”老太太给外孙女夹了快鸭铺肉,一块鸭子最好吃的地方。 “娘,您认识梅老将军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韩云英话还没说完,孟磊撞了一下她。 “早知道你要做什么,腆着脸去人家家里攀亲戚,不过是吃了几口饭,人家紧着咱们,是人知恩,他如何有权有势,都与我老婆子无关,更和你们没关系,吃饭。”老太太将筷子拍在桌子上,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 方煖瞧着一桌子因这一段话变得不知所措,笑了一下,伸手拿过老人的碗,边盛汤,边轻声的在老人身边说:“姥姥,孙女给您盛些酒酿圆子,煖煖记着您最爱喝了,但不可以贪嘴哦,就这一碗,喝多了您肚子要不舒服了。”方煖嘴甜又懂事,老太太又是许久未见外孙女,这一会儿便被小姑娘哄得没了脾气。 “都吃吧,看在煖煖的面子上,我老婆子也不和你们生气,但这些事情,以后谁都不准再提。”老太太接过方煖手里的碗勺,笑眯眯的拍了拍小姑娘的手。 方情礼看了一眼自家闺女,偷摸的在桌子下面比了个拇指,不愧是他闺女,厉害。 “可是,娘,这请柬怎么办,九爷那边等着回话呢。”孟磊小心翼翼的看着老太太的脸色,但想着梅瑾荣那边等着回话,很是苦恼,又看了一眼对面伶牙俐齿的外甥女,想起白日里她应是把人得罪透了,本想着依着这层关系应该是能大事化小的,但母亲着态度,唉,还是明日自己上面请罪吧。 没等他想完,老太太这边开口了:“人家都把请柬送来了,不去不合适,这样,到那日,只我和煖煖去,你们给我在家老实待着。”说完,抬眼斜了一下对面的韩云英,吓得对方赶紧低下头,扒拉着什么都没有的碗。 “煖煖不合适吧,她太小了,我怕她不懂规矩冲撞了,还是让我和情礼陪您去”孟小慧觉着不妥,方煖自幼在奉天长大,不像南京这种大地方,贵人多,规矩也多。虽然书读的不少,也算聪慧,但散漫的性子难改,显然,只让女儿跟着母亲去那么大的场面不太合适。 “就是,娘,若时候您不想让我们跟着,我等下去学校把茗茗接来,毕竟是您孙女,又从小在南京长大的,现在读了书”韩云英还没说完,就被老太太打断了。 “不用说了,我就带煖煖,我瞧着煖煖比你们都合适,懂规矩又心思单纯,茗茗就别去打扰她读书了。这件事就这样,磊子,你明日去将你父亲留下的那方砚台找出来包好,当贺礼。好了,吃饭。“ ------------ 第八章 喜 寿宴这日,南京下了雪,很早方煖就趴在窗口看,这是来到这小半个月第一次下雪,不像奉天的雪,大片大片的,来的又重又急。街上还少有行人,邻居家的小孩闹着和兄长打雪仗,高一点的男孩子总是故意将雪球砸的偏一些,紧接着就被小男孩一个雪球糊在脸上,小娃娃指着男孩子的脸,笑得倒在地上。 肩上一暖,方煖回头看,笑着喊:“爹”。 “怎的起来那么早?”方情礼说着把披在女儿身上的袄子扣紧扣子,有朝上掂了掂。 “清早就听见街上有人喊下雪了,我就想起来看看。爹,这里的雪和奉天不一样,人也不一样。”方煖看着窗外玩耍的兄弟俩,如今的奉天人只会抱怨老天雪上加霜,然后行色匆匆的赶路。 “是啊,不一样,是变了很多,但煖煖啊,还是不变的更多,而那些才是支撑民族走下去的力量。”方情礼看着女儿透亮的眼睛里散着困惑,终究还是个孩子。 “大清早的那么冷,你们俩站在窗口干嘛呢,快去洗漱吃饭里,等下还要给煖煖打扮打扮,毕竟是要去那么大的场面,还是要重视些,快点些”孟小慧披着衣服,朝窗子旁站得两个人喊着。 吃过饭,舅舅吩咐染布坊帮方煖做的衣服送了过来,鹅黄色的长袖小旗袍,搭上前几日韩云英帮她在新街口买的白色羊绒大衣,方煖虽五官偏英气,但唇红齿白,皮肤更是随了她娘,白玉似的透亮。小姑娘手上戴着对银镯子,走起来叮叮铃铃,格外好听。 “煖煖,到了记得喊人,听姥姥的话,不许乱跑,听到了吗?”上车前,孟小慧还在嘱咐着。 “恩,我知道的,娘你放心吧。”虽然从昨日起孟小慧就一直在方煖耳边叨叨,但小姑娘还是很懂事的一一答应着,声音也软软的,朝她娘眯着眼笑,脸上的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的,配着毛茸茸的衣领,整个人像是雪地里泛着太阳光的雪娃娃。孟小慧瞧着女儿如此听话,也放心许多。 梅家在城东,车子走了有半个时辰,终于停在了一处洋房前头,下车,方煖扶着姥姥朝里走,院子前挂着牌子,写着“梅公馆”的字样,院子里停了少许多汽车,大厅里已经传来嘈杂的说话声,门口的门童穿着军装,不像是普通侍者,更像是部队的勤务兵,方煖将请柬交给他,那人打开看了一眼,朝二人敬了个礼“孟老夫人,您请,九爷吩咐过的,请您到贵宾席入座。” “多谢,那就有劳了。”老太太点点头,拍了拍外孙女扶在胳膊上的手,跟着朝里走。 宴会刚刚开始,大厅里的人或穿着西装礼服,或着长衫旗袍,个个华丽,互相寒暄。转弯,到了休息室,勤务兵推开门将二人请进去,咖啡色的皮质沙发,擦拭的干净的留声机旁放了一柜子的唱片。桌上摆了些点心,还有刚跑好的龙井,脚下是雪百的地毯。勤务兵将祖孙二人带进来,又放上唱片,倒了茶水,刚想转身离开,就听到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嗓子嘟囔了一句:“哼,真是只有靡靡之音,才显得资本家本色,庸俗。”刚刚转身的警务员一滴冷汗落下,如今这小姑娘嘴巴也真是厉害。刚一抬头,正看到梅瑾荣穿着西装站在门口,梳了整齐的大背头,黑色的西服显得这人愈发挺拔如松。 “九爷,我。” “你先出去吧,门外应该来了不少人,去看看老爷子准备好了吗。”梅瑾荣的声音低沉,倒是和留声机里出来的一串骊珠很是和谐,想到这,方煖顿时忘了再次背后说人短处有偏偏被同一人抓包的窘迫,没忍住笑出了声。 “老夫人好,我是梅瑾荣。”梅瑾荣看了一眼旁边憋笑憋的肩膀发颤的小姑娘,似乎很是困惑,这次也是被当场抓了包,为何不像上次一般,难道是真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九爷好,这是我外孙女,方煖,煖煖,喊人。”老太太看身旁的小姑娘一直低着头,以为是姑娘家不常见外男,九爷又是长得有名的俊逸,小姑娘应是害羞了。 “老妇人喊我瑾荣就是,您是长辈,至于方小姐,在下之前有幸见过一面,也算是相识的。”梅瑾荣气度极好,但虽为将之前的事情和盘托出,却也是刺了下方煖,方煖深怕他不厚道的像老太太告状,那情景可不是自己乐见的。 方煖抬起头,努力牵出了个大家闺秀的笑容“是呀,姥姥,我同九爷上次在舅舅的坊子里见过一面。”一边说,一边盯着对面沙发上笑意温和的男人。 “恩,方小姐一看就是出自书香名门,真的是出口成章,就是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向方小姐请教一下,我这待客厅的装饰是否有哪里不妥,刚好像惹得方小姐有些不快,还请不吝赐教。”果然,这厮果然是听到了,就说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是啊,煖煖,你刚才嘟囔什么呢,姥姥也没听清。” “没有姥姥,我就是在夸赞梅公馆装饰豪华,处处都彰显着府上的气派,梅先生不愧是留洋回来的,真是不同一般。”方煖咬着呀说了一番昧心之话。 “这样啊,但刚才梅某人好像听到的并非如此,什么靡靡” “梅先生定是刚才站得远了些,小女说的是这音乐真是一串骊珠,如此声音也就只有梅先生这般气度可与之相配了。” “此话怎讲?”梅瑾荣一派求知若渴的样子。 方煖咳了一声:“梅先生早年留学,应是对国学有些生疏了,不知梅先生是否听过《寄明州于驸马使》,诗中曾提到‘何郎小妓歌喉好,严老呼为一串珠” 方煖话还未完,就被老太太打了手,等了小姑娘一眼转头笑着对梅瑾荣赔礼“九爷勿怪,这丫头从小被家人惯坏了,没规没矩的,回去老婆子我定要教训她。” 方煖撇了撇嘴,虽不服气,却也不敢再吭气。 梅瑾荣笑着摇了摇头:“无妨,方小姐天真烂漫,又是少有的饱读诗书的女子,梅某自是不会计较一时的口误。”方煖听他这样说,只觉这人很是会装模作样,心想的却是,自己可没有口误,那都是实打实的真情实感,却也不敢在开口呛声,生怕回去要挨上一板子。老太太虽疼爱晚辈,对这个远在奉天的外孙女更是格外偏爱,却也是极其的明辨是非,若真犯了大错,谁也是逃不掉的。 不再说话,方煖朝梅瑾荣抬头咧了咧嘴,只希望这件事尽快过去,哪知,这老男人记起仇,比女子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梅某人不如方小姐饱读诗书,因此想请问方小姐一个问题。”喝了口茶,梅瑾荣一脸的请教意味。 “梅先生您请说”果真没那么容易翻片儿。 “之前方小姐所说的白居易的那首诗梅某人的确是孤陋寡闻了,但儿时有幸观先生练字,曾记下陶宗仪的《辍耕录》,文中也曾提到:‘有字多声少,有声少字多,所谓一串骊珠也’不知方小姐可否读过这首诗,至今梅某都不曾太过参透其中道理,还望方小姐指教一二。” 方煖瞪着眼睛看着对面风轻云淡的男人,腹诽道,不就是讽刺自己话多还胸无点墨嘛,真是见识了什么叫为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梅先生......”刚想反驳,门被敲响了“九爷,老爷子找您,说是让您将孟老妇人带到大厅。”门口女佣只是敲了敲门,并未进来,可见梅公馆规矩森严。 “好,我知道了。老妇人,咱们出全吧,父亲如今正在大厅,人多不便独自招待您,还请见谅。”梅瑾荣起身扶着老太太,向门外走。 “无妨,今日他寿辰,自当是要忙着些,我们祖孙二人不过来凑个热闹罢了。”就这样,如此看来,第二次口角之辩又是以方煖惜败完结,走到门口,方煖看了一眼旁边扶着老太太的男人,默默在心理念了一句“装模作样”,有看了看门口低着头的佣人小姐姐,叹了口气,果真是时运不济啊。 ------------ 第九章 喜 “今日我老头子六十了,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也知道国家如今时局困难,所以,今日就只请了几位亲近的亲朋好友,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海涵。”没老爷子精神矍铄,但之前曾在战场上伤了腿,脾气倔,一直不愿坐轮椅,因此步伐慢些。 方煖看着他从楼上下来,住着拐杖,直直的朝自己这边走来。“师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您老身体还好?”老将军年轻时身材魁梧健硕,如今即使伤了腿,背也是挺得笔直,这点倒是和梅瑾荣有点相似,不过,看样子,梅瑾荣的长相多半是随了母亲。 “好好,都好,你这是。”老太太看着梅老将军手里的拐杖。 “年轻的时候被炮弹炸的,早了,无碍。这是?” “这是我外孙女,方煖,之前一直在奉天,前些日子同她父母来南京省亲,整好我老婆子腿脚不太灵利,就喊着一起来了。煖煖,喊人。”老太太拍了拍方煖的手。 “梅老将军,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着,将贺礼一并递上。 “哎,这闺女真是长得水灵,真好,好。”说着,将礼盒一把塞到梅瑾荣手里,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小姑娘。 “煖煖啊,别跟他们学,喊我伯父就行。”说完,一脸期待的看着方煖。 “伯父。”方煖嘴甜,向来能把老人家哄得心花怒放。 “哎,好好,真好”说着,斜眼看了梅瑾荣一眼,转过头又对着方煖说:“煖煖啊,你瞧瞧这里有没有你喜欢吃的,我瞧那些小姑娘都喜欢吃一些外国人的糕点,白呼呼的一层,你去看看?呦,这里人多,你一个小姑娘怕是要迷路,也不安全,这样,瑾荣啊,你不是没事吗,你带煖煖去逛一逛,楼上有书房,还有花园,你不是还让工人弄了个什么游泳池吗?带煖煖去看看,我和师娘许久未见,你们年轻人在这也无事可做。”说完梅老将军看着老妇人身边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笑得满脸褶。 “去吧,我和你梅伯伯说说话,你四处看看,别到处跑,也别给人家九爷添麻烦。”老太太看着梅老将军一脸的热情,不好开口拒绝。 “可是,姥姥,我”方煖看着老将军旁边站着的梅瑾荣,总觉着单独和他一块定没好事,再想想,刚才在会客厅还有之前那次,怕是早就把人得罪透了,就更是想离得远远的。 “去吧”老太太有说了一遍,接着抬头看向梅瑾荣:“那煖煖就麻烦九爷了”。 “您喊我瑾荣就好,方小姐知书达理,能和方小姐相处,是梅某的荣幸,请吧”梅瑾荣笑着看向方煖。 “哎哎,去多逛会儿,我和师娘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瑾荣啊,照顾好煖煖,要不然,老子”还没说完看向方煖,又放软了语气“好好玩,好好玩。” 梅公馆大部分是中式家具,红木的书柜、沙发,简洁大方,很符合老爷子军人的作风,但梅瑾荣从国外回来,多年留学生活,虽然骨子里仍是中国人多性子,但习惯了欧式装饰,免不了在家中有所体现。 许是今日来的很多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少爷,留洋归国有之,崇阳之人有之,因此,今日的器皿、糕点、酒具很多都是精致的欧式风。方煖看了一眼做的精致小巧的樱桃蛋糕,侍者手上断这点琉璃高脚杯,尤其添了香槟酒后,在客厅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刺目。 方煖转头看了一眼梅瑾荣,发现掂着脚尖也堪堪到其胸口,索性放弃,但嘴上仍不饶人:“崇洋媚外”。 梅瑾荣看了一眼刚端起的酒杯,又看了一眼大步走在前面的小丫头,想了一下,将酒杯放在路过的男侍者的托盘里,抬起步子赶了上去。 虽然嘴上不屑,但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路走过,各种小吃,蛋糕的香气交织着萦绕在方煖的鼻尖,即使一再克制,眼睛还是自身不受控制。梅瑾荣看着眼前的本来直直的背影,慢慢的偏离了轨迹,忍了一下,却还是笑了出来。 “九爷很开心?可是煖煖听说九爷为人不苟言笑,总是一派正经,也因此很得南京城里的小姑娘的喜爱,就连许多歌星影星都对九爷抛出了橄榄枝,说是梅九爷不同普通的富家子一般纨绔。但依煖煖看,好像和传言有所出入,不知是煖煖而耳听为虚,还是九爷多才多艺,连蜀地的变脸也精通的很?”方煖连连被同一个人下了面子,自然是有些忍不下,转身瞪着梅瑾荣。 梅瑾荣显然没想到自己没忍住笑了那么一下,惹得小姑娘如此气性,一下愣在了那里,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更何况,这姑娘如今气成这个样子都不忘给自己挖坑,是或不是好像都不对。 “九爷这是没话说了?也对,自然是要保持风度的,这里那么多被您蒙骗了的世家小姐,还是不要同我这个乡野丫头一般见识的好。”说完,方煖刚想转身离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听着便是个不正经的:“呦,小姑娘是真的嘴巴厉害,九爷如此气度之人,整个南京城能将他噎的如此神情之人,第一人,秦谋佩服,不知姑娘芳名,改日在下定登门拜师,好好学学此等绝学。”来人穿着一身白色西服,西服口袋里还放了朵玫瑰花,三七分的发型,虽然同样和梅瑾荣一样打了很多发蜡,但对比身旁的一身黑色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五官刚毅的梅瑾荣,方煖心里只有一个字“娘”。 ------------ 第十章 喜 “你什么时候来的?”梅瑾荣侧了侧身子。 “学校里没什么事,就来了,这不是想你了嘛,哪知你这正和小姑娘聊得起兴呢,怎么着,背着我找小媳妇了?不过,这也太小了点儿,哎,妹子,几岁了?” “离远点,这是方煖方小姐,她外祖父曾是我父亲的老师,今日是陪祖母来贺寿的。”梅瑾荣介绍的时候很严肃,至少在方煖眼里是这样,说完,梅瑾荣又看向小姑娘:“这位是秦啸天,现任教于国立东南大学建筑学院”。 刚介绍完,本来兴趣缺缺的方煖,一下眼里来了光:“建筑学院?这位先生,请问您可知《论中式建筑于西方意义》一书?“方煖乐读书,很多领域皆有涉猎,前些日迷上了建筑学,方振国去友人家中做客时想着家中小妹,便顺手拿走了其书架上的这本书。这本书不仅在语言上追崇胡适先生所说“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完完全全不似方煖过去所学,简单,直白,语言幽默,且其中虽在讲中式建筑,却掺杂许多西方建筑,让方煖倍感新鲜,一本书不到一日便通读了下来,之后更是反复研读。 “小姑娘,你对建筑还感兴趣呢?”听到方煖提到自己的书,秦啸天一下来了兴致。 “不。”方煖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否定了秦啸天的判断。 “什么?”好像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我只是对读书感兴趣,只有具体的类型,目前我还没有考虑好。”秦啸天没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会说出这样的,顿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但他来的本意不是要调侃梅瑾荣吗?为何眼下他感觉自己被一个小女孩噎的说不出话。 “阿荣,你哪找这么个小姑娘?”秦啸天捏着嗓子,手搭在梅瑾荣肩膀上。 梅瑾荣听到秦啸天的声音顿时浑身不舒服,又看见小姑娘疑惑的眼神,一把拍掉秦啸天的爪子:“秦小天,你离我远点。”说完,看向还在想着什么的小姑娘,小女孩皮肤白,照在流转的灯光下面,能看到脸上一层毛茸茸的,如今眉头紧促,像个老学究似的,偏偏小嘴不自知的撅着,看的梅瑾荣心底发笑。 “你说的那本书,我没记错的话,就是这家伙写的,当时属了学院的名字,你若想要,我家书房还有许多,带你去取,可好?”梅瑾荣微微俯身,声音不自察的放软了许多。 方煖听到,从思绪中猛地抽出,接着抬头认真看了梅瑾荣许久:“九爷也喜欢建筑学吗?” “那倒不是,当初书刚刚刊印出来的时候,这家伙搬了十箱到我家,至今还没送完。”梅瑾荣说完嫌弃的看了一眼身旁已经转身去和美女说话的秦啸天。 “哦,也是,九爷看着也不像是爱书之人。”说完,方煖转身离开。 这话来的猝不及防,没等来感谢,却莫名被暗讽了一句的梅瑾荣盯着前面已经转身离开的人。小姑娘走路稳当当地,但由于上半边头发扎了个发髻,走起来免不了一晃一晃的,总觉着连它都像是在嘲笑自己。 方煖最后还是跟着梅瑾荣去了书房,楼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方煖实在不适应,正好梅瑾荣说要送书给他,方煖便提出希望可以去书房看看。 梅家的书房很大,除了房门和窗户,几乎整面整面墙都是书,按照不同内容、语言分类。方情礼时常为她购书,但如此场面,方煖还是第一次见。方煖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梅瑾荣,想起刚才的语气,抿了抿嘴,小手捏着裙摆“梅先生,我能不能”梅瑾荣看着方煖,心下了然,却也是不敢再贸然开口,生怕小姑娘被说的炸了毛。 “看吧,我父亲应该还要同孟老夫人聊上许久,你可以随便看看。”说完,梅瑾荣怕她紧张,抬腿率先迈了进去。 方煖想起自小便被方情礼教导,为人处事需学:“东海广且深,由卑下百川;五岳虽高大,不逆垢与尘”。默念两句,方煖抬头,轻飘飘的对着梅瑾荣说了句:“谢谢您。”说完便转身去看墙上的书,小姑娘的声音娇娇软软的,本就不好意思,声音更是放轻了些,但书房只有他二人,梅瑾荣还是听的十分清楚,清楚的直往心口里钻。 ------------ 第十一章 喜 方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书,一项自以为虽不算博览群书,但也是。更何况在家勿论年龄大小,见了自己都会称一声“小先生”,即使是打趣,却也让方煖很是满意。但现下想起自己那些隐隐地自得自满,不由得涌起一股羞愧。 除了一般书房都有的诗词、四书五经、史记政论之外,这里还摆了许多外文书籍,涉猎颇广。那些状似小蝌蚪一样的文字,方煖小时候同母亲一同去祷告的时候曾有幸见那个英国的传教士写过一次,他用的是当时在奉天还恨少见的派克钢笔,写出的字却是弯弯曲曲的像棉花似的,方煖记得她当时问方情礼为何他们写的字和我们不一样。 方情礼正在书房腾抄下一年要用的教科书,看了一眼还没桌子高的方煖,从旁边抽了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国”字。 方煖不懂,方情礼抬起手中的毛笔问方煖“这是何物?” 方煖认真答道:“毛笔。” 方情礼又问:“那罗明用的呢?” 方煖:“是钢笔。” “煖煖,读一下这个字。”方情礼指着纸上唯一的一个字。 “是‘国’,可是父亲,这同我问的问题又有什么联系呢?”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气,还是问了出来。 方情礼将宣纸倒了个个儿,对着女儿“煖煖,你瞧,国字外面是个弥补透风的墙,将我们紧紧的保护在里面,所以我们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外面。但这里有个提笔,虽然好看,却暗藏危机,提醒我们它随时可能会被打开。如今,它被开了个小口,你看到了罗明教士拿着钢笔写字,若是它开的大了呢?” 这些话对于一个小姑娘未免深奥了些,方情礼笑了一下,摸了摸女儿沉思着的小脑袋,语气放轻松了些:“但没关系啊,你瞧,罗明教士虽拿的是坚挺刚硬的派克笔,但写出的字不还是像煖煖说的软绵绵的像团棉花,但我们用的毛笔,虽然看似柔软无力,但写出的却是世界上最有力的文字。”方情礼笑着看自家姑娘有困惑到明朗。 方煖看到那些陌生有熟悉的文字,突然想到与父亲的这段对话,那时家乡还没有沦陷,她还不明白父亲的话到底意味如何,如今算是明白了,但这感同身受的通透并没能让她舒服些,反倒心揪着的难受。 梅瑾荣本是坐在椅子上看报纸,许久为听见动静便抬头看,只瞧见小姑娘站在一派外国名著那里有些恍惚,梅瑾荣以为她是想看有不太懂,起身向她走去。 “想看哪本?” 方煖被叫的回了魂,抬头木木的看了他好一会儿,随手指了一本“可是我不懂外文” 梅瑾荣伸手将书取了出来,提书朝椅子走去“跟过来”,没回头,喊了一声。 梅瑾荣还是坐在之前的椅子上,他指了指旁白稍矮一点的皮沙发,示意方煖坐下。接着伸手打卡抽屉,从里面取了个金丝框的眼镜架在脸上。方煖没见过他戴眼镜,有些好奇,探着身子看。梅瑾荣长得冷清,不戴眼镜的时候有些让人望而生畏,如今脸上挂了个金丝镜,到显得儒雅了许多。 感受到对面的视线,梅瑾荣抬起眼看向方煖,挑了下眉头,吓得方煖赶紧收回了视线,怎么总是被抓包,这人是浑身上下都长了眼了? 正想着,耳边传来了声音“SCARLETT O’HARA was not beautiful, but men seldom realized it when caught by her ......."这是一种方煖几乎从未听到过的语言,她不懂梅瑾荣在说什么,只知道,那个低沉的声音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一直回荡在耳边、梦里,在她生命的个个角落,一点都不曾放过。 过了一会儿,应该读完了一章,他将书放在桌子上面,取下眼睛,看向方煖:“这本书的名字叫做《飘》,讲的是美国的一个种植园里的故事,那里也曾有过战争,即使没有侵略者,却仍旧发生了战争,其中有个叫斯佳丽的女孩,她是位的种植园主的女儿,大概就像我们国家的地主一样。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感情,之前从未认真的对待,直到男主人公白瑞德也彻底离开了她。” 说完,梅瑾荣依旧看着方煖,似乎习惯性的等着她说出自己的见解,等了一会儿,方煖终于开口,但似乎又很纠结:“这是个爱情故事?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小姑娘难得的虚心求教。 “不一样,这是个残酷的战争故事,不论是斯佳丽还是白瑞德,在战争来临的时候,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凄美的爱情故事不过是残酷战争保护层。”梅瑾荣看向窗外,突然想到在学校的日子,这句话就是他的教官曾告诉过他的。 “反驳,是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但不代表不离开就一定是悲剧啊”方煖站起来向梅瑾荣走近了几步,突然伸手在胸前比了个叉,义正严词的订正他刚才的话。 梅瑾荣显然没料到方煖会做出如此反应,看了会儿小姑娘稚嫩却格外严肃认真的脸,低头转了一下表盘,沉沉的说了一句“竟还没你一个小丫头活的通透”。 ------------ 第十二章 喜 “哥哥,父亲喊你下去。”门外传来敲门声,女生声音清凉活泼。 正捧着诗经看的方煖抬头看了一眼梅瑾荣,梅瑾荣开口说了一声:“好,我知道了。”声音和刚才「判若两人,很是冷清。 门外的人似乎并没有离开,过了会儿门又被扣响了。“哥哥,我做了些雪梨羹,我可以进来吗?” 好像感觉被打扰到了,梅瑾荣皱了下眉头,正在烦躁的时候,耳边又传来小姑娘软软的声音:“我有些口渴了”,说完又盯着梅瑾荣看了会儿,声音比刚才小了点儿:“可以吗?" 梅瑾荣叹了口气:“进来吧。” 进来的女孩典型的南方女孩长相,应该是刚刚下学,身上的校服还未换下。本来低着头进来的人看到梅瑾荣那一刻眼睛里有了光,但转头又看到手里捧着书坐在沙发里的方煖,脸上的笑像是一下被抽走了,但仅仅数秒,脸上又是无懈可击的温柔。 “这位是?”将碗放在桌子上。 “这是方煖方小姐,这是夏汝玫,父亲的义女。”简单明了,界限分明。 夏汝枚低头看了一眼出现在书房的方煖,扯了下嘴角算是打招呼,转头又看向梅瑾荣:“哥哥,这是我刚做的,您赶紧常常,别凉了”。 梅瑾荣看了一眼琉璃碗里冒着热气的梨羹,没回她,抬头看向依旧安静看书的方煖:“不是口渴了,还不过来?” 夏汝玫没想到,转身看着起身的方煖,气得七窍生烟却依旧保持微笑。 方煖走到桌前,侧身避开夏汝玫“你不喝吗,夏小姐好像是专门” “我不喜欢甜的,你帮我喝了。” “哦,那好吧,谢谢夏小姐了。”说完端起碗回到刚才的位子。 夏汝玫气得脸色发白,看二人并没有想要和她说话的样子,转身朝梅瑾荣“哥哥,那我先下去了”。 “恩” 夏汝玫刚转身,身后传来了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夏小姐,不知可否冒昧的问您一个问题?"方煖语气谦逊有礼。 “当然可以”夏汝枚也不好失了风范。 “请问您的名字是谁起得?” “是我父亲”夏汝枚不知方煖何意,但自幼便是被一路夸上来的,进了梅家更是众星捧月,夸外貌、学识、才情、气质,更是有很多人剑走偏锋夸名字好听。 “那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令尊,但我还是建议您考虑改个名字可能会好些”方煖满含愧疚。 “不知汝玫的名字有何不妥,还是让方小姐不舒服了,汝玫这便道歉,希望方小姐不要建议”说着,拿手去抹了眼角的泪,像是委屈极了。 “哦,那倒不是,若夏小姐自家不介意煖煖自当多个管闲事了,只是不知夏小姐可有读过《诗经》?”方煖不甚在意。 “自然是读过的。”在这个乡下来的小姑娘面前自是不能露怯。 “哦,那可能方小姐书读的多了,有些记不清了,《诗经》中有一首“汝坟”,第一句便是‘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方煖说完合上书,很是有礼的等对方应答。 “是呀,父亲说过,我的名字取自诗经,很是风雅”听方煖如此说,夏汝玫很是骄傲。 “那您父亲心还真是挺大的。” “你怎么如此没有礼节,哥哥,这.......”夏汝玫跺着脚看向梅瑾荣希望他帮自己挽回颜面。 梅瑾荣没看向她,显然知道方煖的话还没说完,这丫头睚呲必报,不可能只是问个名字而已。 “夏小姐可能忘了,那方煖就献丑帮夏小姐回忆回忆,这首诗叫《汝坟》,是国风中的一篇,写的是女子相思,爱而不得的故事。而夏小姐的名字出自诗歌的第一句‘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意思是在高高的汝河大堤上,有一位凄苦的妇女,正手执斧子砍伐山楸的树枝。采樵伐薪,古时本该是男子担负的劳作,如今却由织作在室的妻子承担了。哎,这里好像还有,虽然这样,这首是却是风骨非常,因此《毛诗序》《列女传》中都曾赞美其‘言国家多难,惟勉强之,无有谴怒遗父母忧也’。恩,我懂了,令尊定是希望夏小姐可以效”周南大夫“之妻,记天下大事于心,不拘小节,不计个人,是煖煖狭隘了。”一段话说完,面前的夏汝玫显然有些站不住了,脸色苍白,整个脑子里只剩“女子相思,爱而不得”这八个字。 回过神,夏汝梅却也再找不回风度,转身几步离开了书房,平日里谨记的名媛风范早不知丢去了哪里。 梅瑾荣看着眼前又低下头认真看书的方煖,忍不住开口“方小姐嘴巴真是厉害,一段话就能将人吓得落荒而逃。” 方煖从书里抬起头,疑惑的看了一眼梅瑾荣,但还是很有礼的朝他点了点头“九爷谬赞了,若九爷也想,我到可以帮九爷也分析分析您的名字。” 梅瑾荣活了这么大年级,向来锦衣玉食,众人哪个不是恭敬有礼,头一次被一个小姑娘吓得不知如何回话。叹了口气,心想,算了,还真是惹不起,有文化的小姑娘还是敬着点儿的好。 ------------ 第十三章 喜 夏汶玫离开后没多久,便有佣人来书房敲门,说是老爷子喊他们下去,孟老夫人要离开了。梅瑾荣放下书,起身,方煖紧跟着起来,将书放回原处,跟着梅瑾荣下楼。 楼下的人走了少许,也安静了不少,孟老妇人还坐在沙发上,但神情不像刚才离开的时候轻松,眉头稍蹙,方煖走进的时候只听姥姥说了句:“让我老婆子考虑考虑可好。”梅将军笑着点头,看两人走了过来,起身点头答应:“好好好,定是要认真想想的”。 方煖虽疑惑,却也没有问什么,走到姥姥身旁扶着,看向老将军笑得乖巧又温柔,全然不见刚才书房里得理不饶人的半分模样。 梅瑾荣看着只觉神奇,转头看他爹一脸的笑意,捏着嗓子极尽温和的夸赞,更是深感不适。 方煖扶着老夫人离开,回程的路上,老夫人总是欲言又止的看着身旁的方煖,方煖刚开始正看着窗户外面,离开梅公馆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些飘雨,奉天很少下雨,大部分时间都在飘雪,即使下了雨,也很少有这种雾蒙蒙的感觉,有种烟雨江南的错觉,突然让她想起杜荀鹤的诗:“塞北寒冬雪,江南春日花。怎能让人不流连,最是令人难消歇。丝丝江南雨,滴滴梨花泪。”正看的出神,老夫人突然出声:“煖煖啊,姥姥问你啊。” “嗯?姥姥您说。” “是这样的,若是姥姥想让你留在南京,陪姥姥,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方煖没多想,爽快的应着。 “那好,等回去家里,姥姥和你父亲母亲说,再让你舅舅帮你找个学校。”老夫人送了口气,说话轻松了不少。 “找学校?为什么要找学校啊?”方煖不解。 老夫人听方煖这样问,明白方煖怕是没有理解自己的话。 “煖煖啊,姥姥的意思是,希望你能留在南京在这里生活,奉天如今已是那个样子,但你家还有学校,依着你父亲那个性子自是放不下,你母亲也定是要跟着回去。过去我便管不了她,但奉天如今这样乱,你回去姥姥不放心。”不放心是真的,时常听广播,关于那边的次次都是“戒严”,“封城”,广播员常痛斥张学良等人不作为,以致仅一日便丢了奉天,不到半年的时间,偌大的东三省沦入他人手中,任其蹂躏。悲痛欲绝,愤恨指责,那又如何,不过只能宣泄心中不满,谁也无法为他们做什么,如今这乱了套的世道,国将不国,谁又能保得住谁,不过是泥菩萨排队过江,早晚的事情。 “姥姥,你让我想想,我得想想。”方煖声音越来越低,又转头看向窗外,这里的平静,又能维持几时? 说是想想,但好像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因为,回去之后,孟老夫人不知是不是那日受了寒气,第二日便是高烧不退,病来如山倒。 这一病,全家乱了套,方煖也因此见到了一直不曾见到的表姐。 ------------ 第十四章 喜 大门开了,本来神情恹恹韩云英猛地起身就要朝门口去,刚站起来,看了一眼床上的孟老太太,老人家摆了摆手让她出去。 “祖母,您怎么样了?”方煖看着进来的人,学生头齐留海,穿着女子中学的制服,俨然是时下最流行的学生装扮,孟茗茗,方煖的表姐。 七岁那年孟家苏州老宅着火,当时家中只有方煖和大她四岁的孟茗茗,孟老太太和孟小慧出门采购,嘱咐孟茗茗定要照顾好方煖和自己,她们去去就回。孟小慧自小便是最会扮乖,点头答应定会好好照顾表妹。待二人离开,转过头便斜眼瞧着跟在她身边的方煖说:“别跟着我,一边玩儿去”。 接着自己转身进了老太太屋子里,那里有孟小慧带给老太太的燕窝,很少,是给老人补身子用的。 然后,一碗燕窝差点烧了整个家,小方煖看着烟雾缭绕的院子不知怎么回事,门也被孟茗茗从外面锁了起来。方煖在屋子里哭了很久,浓烟把窗子糊了一片,眼看房梁都被烧酥了,方煖害怕的只知道哭,没哭两声便被吸入的浓烟给呛晕了。醒来已经在医院躺着,孟小慧告诉她是隔壁邻居晾衣服,瞧见他家浓烟四起,这才救了她一命。 那次方煖受了惊吓,又吸了太多浓烟,在医院躺了很久,完全不记得想着告诉孟小慧这件事情,直到出院回家,孟茗茗趁家中人都在午睡,跑到方煖面前威胁她不准将着火的原因告诉别人,不然就把她送给巷口的傻子做小媳妇。 方煖年龄小,又刚经了这么一出,被吓的什么都不敢说。直到在离开苏州火车上,孟小慧感觉女儿这几日话少了很多,以为还没缓过劲儿,抱着女儿安慰,谁知方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抱着母亲哭得抽抽噎噎的告诉孟小慧,孟茗茗威胁她的事情,小姑娘说的断断续续,但还算有些逻辑, 孟小慧气得发抖,但也无法下车去理论,也是因为这件事,孟小慧与孟磊一家许久不曾联系,连带着孟老太太也是多年不见。 方煖看着进门就要哭的孟茗茗,偷偷撇了下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老夫人撇了一眼孙女皱着眉:“还没死呢,哭什么?” “奶奶,茗茗这不是担心您嘛?”孟茗茗声音细,哭过之后更是嗲地不行。 “好了,看完了你回去吧,不是还有课?" “娘,茗茗专门请了假来的,您”韩云英看女儿受了委屈,想开口,被孟磊拍了一下。 孟茗茗不敢说话,退到一旁,一脸的委屈,抬头看着乖巧站在床边的方煖“煖煖啊,我听母亲说你和姑母姑父来了,我上学也没办法招待你们, 过两天,我带你去街上看看可好,南京还是和奉天那种小地方不一样的,过几日若是回去了怕是见不到了。” 真是上行下效,方煖看着眼前长得还算清秀的孟茗茗,低头很是为难“虽然我很想和表姐一起去,但是姥姥如今这样,我心中总是提心吊胆的,不像表姐,见过世面,如今还有心情去逛街。” 孟茗茗显然没想到几年前被自己唬一下便眼底发红的小土包子,如今竟变得如此伶牙俐齿,被气得脸色发青。 老夫人又赶了一次人,孟茗茗脸上挂不住,转身出了门,韩云英见女儿如此,瞪了一眼方煖,也出了门。 老夫人看了一眼方煖,全然不见刚才的病气“都走了?” “恩,都走了,您睡会儿?”说着,方煖俯身帮老夫人掖了掖被子。 “煖煖啊,坐下,姥姥有事和你说” “您说,我听着。”说着,方煖侧身坐在床边。 “昨日姥姥和你商量的事情,你想的怎么样了?” “姥姥,我。” “若是担心你父亲母亲,姥姥来和他们说。”孟老太太知道小姑娘放不下家里。 “那我还能回奉天吗?” “当然可以,你想什么时候回便什么时候回,到时候,我让你舅舅送你。” 方煖有些犹豫,但看着老人家期待的眼神,便不忍在拒绝,低低的应了声。 “好,你去喊你娘,姥姥有事情和她说。”老夫人高兴,拍着方煖的手说让她把她娘喊进来。 方煖只当老人家不舍她,没多想,出门喊了孟小慧进去。 孟小慧端了盆热水,想着帮老人家擦一下,谁知老夫人进门便让她坐下,表情严肃说是有事情和她商量。 “小慧,这么多年你们在那边不容易,当年的事情,我一直觉得亏欠煖煖,但好在,煖煖如今平安长大,还长得如此的好。”孟小慧一听母亲提起那件事情,便知道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必定不是一般的小事。 “娘,您有事情直说就好。” “唉,如今奉天那边,振国他们是男人,即使让他们上战场,国家有难,我老婆子也不会说什么。但煖煖不一样,小姑娘,如今又出落地如此好看,把她放在奉天,我不放心。而且,煖煖聪明,只是跟着情礼读书,有些可惜了,我让磊子帮她找学校。就让她留在这边,你放心,我一定照看好她。” 孟小慧虽然舍不得女人,却也知道母亲说的是事实,一时无声,只是垂著头,在母亲面前极少的露出少女时期的神情。 “好,我回去后和情礼说一下。”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您说。” “昨天去参加宴会,梅老将军和我聊了许久,除了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还提了想让梅家和我们结成亲家,我没当场应了,想着这种事情,我定是要问过你和情礼的。” 孟小慧听过很是困惑“没听说梅家有女儿啊,而且,老将军何时见过振国了?” “不是振国,是煖煖,和梅家的那位九爷,梅瑾荣。” ------------ 第十五章 喜 孟小慧只说想想,还需和方情礼好好商量商量。 梅家。 梅瑾荣在欧洲留学多年,习惯了西式早餐,但老爷子向来吃不惯,夏汝梅自梅瑾荣回来,总是事事随他,即使吃不惯没有温度的三明治,也总让阿姨备着和哥哥一样的早点。 今日同往常一样,老爷子习惯了军人作息,自是从小严格要求子女,七点钟早餐,雷打不动。但以往都是各吃各的,从来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人,总是频频看向左边边喝咖啡边看报纸的梅瑾荣。被看的人自是感觉到了,但并未有所展现,只是等着对方先开口。 老爷子放下筷子,还是没忍住:“瑾荣,你来书房,我有事同你说。”说完,起身往楼上去。 梅瑾荣这才把眼神从报纸上移开,放下手里的杯子,不紧不慢的又吃了一会儿早餐,然后跟了上去。 夏汝玫看着二人离开,也没了胃口,让佣人把东西收了,若有所思的看向楼上,虽然被收养了多年,梅家待她也是极好,但终究比不过血缘亲情, 其中微妙的隔阂,她很是清楚。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她心里的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奢求,才存活了这么久。 书房里,老爷子等了会儿,正不耐烦的时候,门被敲响了。看着儿子向来不温不火的表情,心里的火硬生生给浇灭了。 “瑾荣啊,喊你上来是有件事情想同你说。” 梅瑾荣没说话,只是认真听着,等他想要的话。 “方家的五小姐,你应当记得,虽然年纪小了些,但知书达理,长得也是极好,我老头子小的时候受老师一家恩惠才活到今日。前日,我见那煖煖,很是喜欢,于是便厚著脸皮向师母为你讨了这门亲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老爷子其实心里没底,即使从军几十年,手下铁血无数,但对着这个自小便不和自己亲近,却过分成熟理智的儿子,心底还是有些打鼓。 “好,我同意。”老爷子没想到梅瑾荣会答应的如此爽快,一时也有些反应不来。 “但是,我有个条件。”梅瑾荣不慌不忙的提到。 “你说。” “之后,希望您不要再干涉我的一切,尤其是在军队。”梅瑾荣自西点军校毕业回国,先是加入了国军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后被调派至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任参谋一职,懂英语、德语,有对德械很是熟悉,自是在整个师都是香饽饽一样的存在。同样,也因此,成了阻挡他上战场的理由,都说是因为向他这样的高材生太过稀有,其实梅瑾荣自己心里明白,不过是因为他有个做将军的爹,就连总司令都下令要给梅家留后。 老爷子看着儿子,自知若是答应了,这边全面抗战爆发,他便会第一个冲到第一线,但不答应又如何,自己长了腿,拦得了一时,也不过是如今的太平。 达成协议,梅瑾荣不做多留,推门离开书房,刚打开门,正看到匆匆下楼的夏汝玫,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 孟茗茗在家待了两日便回学校了,虽然如今的方煖不像小时候胆小,却也是对这个表姐喜欢不起来。孟茗茗离开,方煖也松了口气。 这日,孟家来了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有些黑,虽然努力的想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但还是显得稚嫩,孟家如今人多,又多是女眷,小战士进门便被盯着,不多时,脸上就泛起了红晕。 进门笔直的站在堂屋中央,一本正经的敬了个礼开始自我介绍“我是参谋长的警卫员,我叫伍士,方小姐,这是参谋长让我送来的,说上次走的急,他忘记拿给方小姐了。”伍士一脸严肃的将话一字不差的带到,又双手拿着书递向方煖。 方煖看着书名,心下了然,抬头问:“你们参谋长是梅九爷?” “是的。”刚转正身体看向坐在主位上的老太太,又听方煖问,赶忙转过身,铿锵有力的回答,像是在回答长官的询问。 声音洪亮,连坐的远些的孟小慧也被吓了一跳,心道,这当兵的都这般五大三粗的,那梅九爷不会也是如此吧,那女儿这自小在温室里长大的花骨朵,哥哥们对她讲话有哪个不是轻声细语的,方情礼又是个实打实的文人,这婚事怕是八成是成不了的。 没等孟小慧想完,老太太笑着说:“小兄弟辛苦,中午便在寒舍一起用餐,粗茶淡饭,还请不要介意。” 伍士只有转过身,很是认真的回答:“不了,我只是执行军令,还有一件事,参谋长让我带话,说是近日军中事务繁多,订婚一事可能要延后一些,但方家或方小姐有任何要求尽管提出来,他一定尽力办到。” 方煖刚想打开心心念念许久的书,听伍士这样说,猛地抬起头,订婚?谁? 这下窗户纸被伍士误打误撞捅破,孟小慧先是紧张的看了一眼女儿,随后也松了口气,既已经决定了,如此也好,正愁着怎么和女儿开口。想到这,孟小慧看着伍士,心想,这傻小子倒是办了件好事。 说完,伍士敬了个礼转身离开方家,他离开后,屋里静了许久,还是韩云英先开的口:“娘,什么婚事?那小兄弟说的可是梅九爷?和,煖煖?”虽是在询问,但语气已然带了些质问。 方煖也看向姥姥,然后看向自家爹娘,小姑娘虽年龄小,但心思通透,看样子只有自己和舅母是刚刚知晓,连孟磊都没有表示出多少惊讶。 十二岁,就要订婚了,和一个刚见了两面的人,虽然方煖对梅瑾荣并没有什么不满,但这种感觉就像是让她有些即将踏入另一段旅途,且手里连张像样的地图都没有,有些不知所措。 ------------ 第十六章 喜 午饭过后,韩云英同孟磊大吵了一架,孟家住的是老式庭院,隔音不好,坐在屋里看书的方煖将吵架的内容听了个完全。 大约是在质问孟磊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婚约的事情,之后便是各种埋怨老太太偏心,说当日宴会只带了方煖一定是打着这个主意,说孟磊就是个闷罐子,一点用处都没有,极尽难听的言语,中间难免掺杂了对方情礼夫妇的说辞。 方煖听不下去,准备去院子里走走,刚一起身,门就从外面推开了,是方情礼。 “爹,你怎么来了?” 方情礼坐在刚才方煖坐过的椅子上面,示意女儿也坐下,然后拿起方煖来不及合上的书,看了一眼:“煖煖,何时对建筑学感兴趣了?” 方煖知父亲有事,但还是乖巧的回话:“只是之前大哥曾拿给我看过,觉着这本书甚是有意思。”没有提到在宴会上的事情。 方情礼见女儿不愿多说,想起中午来送书的小战士,心下了然,应是和那梅九爷有些关系。 放下书,方情礼看向坐的端正的女儿,一直都知道女儿讨人喜欢,竟没想到来南京不到半月,只是参加了个宴会就被人瞧了上。 “煖煖啊,前几日你母亲和我说了那件事,我想了几日,不知如何开口,虽然如今你还小,但毕竟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还是要你自己愿意才好,你是如何想的,能和爹说说吗?”方情礼语气温和,坐在方煖面前,眉目柔和。 方煖到现在才算冷静下来,看向父亲的眼睛,方情礼是有这种力量,总能让人感到平静安全。 “爹,我不知道。”方煖第一次对这方情礼说了这三个字,方煖虽性格温淡,但骨子里倔,从来不认输,即使方情礼问了她不知道的问题,多数时候她都会说明日她一定给出答案。这一次如此答复,应是确实有些慌了。 “煖煖,爹向来告诉你圣人无常师,没有人可以处处为师,爹也一样,许多时候需要自己,来做决断,煖煖,人生大事,遵从本心是唯一的标准。” “爹,我懂的,我会认真想的。” 当夜,方煖辗转反侧的无法入眠,看着桌子上的那本书,那是极难得到的,战乱年间,知识是最奢侈的,但对那个人来说,好像轻而易举就能握在手里,那,二哥呢,是不是也一样? 十一月份是最冷的,南京城处在南北交界之地,温度自是不像岭南那般四季如春,清晨四五点的时候是最冷的,寻常人家又没有热乎乎的暖炉可用,方煖一夜半梦半醒,睡的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还未大亮。方煖索性坐起来,想着昨天晚上做的梦。 梦里多数是方建国模糊的背影,方建国是四个哥哥里生的最高大健壮的,小时候时常将方煖举在头顶,或扛在肩上,方煖又怕有新奇,总是又哭又笑的,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期间掺杂着母亲的哭声,和当年读遗书的声音,乱七八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衣襟浸湿。 吃早饭的时候,方煖心不在焉,方情礼看着女儿,心里不是个滋味。虽然不愿承认,但妻子的考虑毕竟是在理,如今梅家老爷子亲口提出求亲,梅九爷也是态度极好,若是回绝了,即使有岳父这等旧事情谊在,免不了会有些隔阂,更何况,出了老二那件事,方情礼确实认为,如今把女儿留在南京应该是现下最好的选择了。但岳母年迈,即使小舅子对自己一家态度颇好,但一向惧内,韩云英又同妻子一向不对付,若是一旦有些意外,有个梅家这样的婆家,即使战争打到了南京,至少也能保女儿平安。 但看到方煖的表情,一向疼女儿的方情礼有些不忍,开口道:“煖煖,若是你实在不想,定不要勉强自己,不过是梅老先生口头提出的一个建议,爹帮你回了便是。” 方煖抬起头,回过神朝方情礼摇了摇头:“爹,我没有不愿意啊,我只是在想如何向九爷提条件,毕竟他老了我那么多岁,昨日不也说了条件随我提嘛。” 话落,静了许久,韩云英叨叨着:“年级小,心眼儿倒不少”,抬头看向老太太,不死心到:“娘,这煖煖年纪小,说话又没个分寸,别到时候这亲没结成,倒把人给得罪了。” 老太太没理他,自是知道儿媳妇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方情礼知女儿自小便对钱财无意,小小年纪被养成了一副夫子模样,但还是疑问女儿到底想要什么。 “煖煖,你是缺什么吗,爹去帮你找来。” 方煖听方情礼如是说,有些憋不住,声音闷闷的:“我想二哥了,爹,我知道你找不回来。” ------------ 第十七章 喜 早饭过后,方煖坐孟磊的车去梅公馆,同上次不一样,身份不一样,心境也不一样。 公馆的佣人不多,门口是部队安排的警卫员,家里只有一个管家,都喊她孙姨,孙姨有个女儿,负责家里的卫生。孙姨大部分时候在厨房忙活,她是梅瑾荣母亲的陪嫁,后来一直留在梅家,家里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负责院子里的花草和一些重活。 孙姨不认得方煖,方煖只说是要找梅瑾荣,有事要和她商议。孙姨看她说话有礼,猜想应是哪个世家的小姐,请方煖进客厅坐,说九爷还未回,现下估计是还在部队里,孙姨端了水果,又倒了杯热牛奶,然后便回了厨房,准备午餐。 方煖等了会儿,没等来要等的人,到等来了整个梅公馆最不欢迎她的人。 门被打开,夏汝梅今日同友人喝了下午茶,心情很好,脸上带着笑,换了鞋抬头却瞧见正看着她的方煖,脸色刷的一下变了。 “方小姐怎的来家里了,孙姨,客人来了怎么不说,瞧我,这不是失礼了。”边说边走向沙发,脸上倒是未有一丝不好意思。 孙姨刚从厨房出来,边擦手边急忙出来,以为夏汝梅生气了,有些知怎么办,只是站在沙发旁边,表情有些局促。 “夏小姐不必为难孙姨,煖煖只是来找梅九爷有些事情要商讨,恰好九爷贵人事多,煖煖就等了会儿,若是让夏小姐因此不舒服,或是连累了孙姨,那煖煖还是先离开的好。”方煖语气客气有礼,不想因自己与夏汝梅的一些不愉快,影响了孙姨的生计。 没想到方煖这才竟将姿态放的如此之低,想来也是,如今这里就只有她们二人和孙姨,孙姨同梅公馆再怎么有感情,说到底也不会过是个佣人,她夏汝梅即使是被收养的,也是名副其实的小姐。 夏汝梅如是想,心里更是多了许多底气,喝了口茶,心下想着一报之前在书房被下了脸面的怨气,顺便警告她不过是奉天那个小地方来的乡野丫头,就不要想与梅家的姻亲了,以断了她的念头,最好主动拒了亲事,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方小姐,今日看来,我瞧你也并非没有眼力之人,之前的事我便不同你计较了,但我听说父亲想让哥哥同你结亲,连方小姐自己听到应该都觉着可笑,父亲那日应该是见到故人有些高兴昏了头,方小姐不必放在心上。我想方小姐自己也能感受到,你同哥哥,并不相配。”一口一个方小姐的喊着,却忘了自己也是夏小姐。 方煖没回话,只是抬头看向夏汝梅背后的楼梯,夏汝梅自以是方煖认清了形式,只等她灰溜溜的离开,却见方煖突然起身,朝着自己身后鞠躬,接着笑着开口;“梅老将军,您好,煖煖不请自来,打扰了。” 夏汝梅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不敢回身,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被老爷子听了几成。 “煖煖啊,坐,孙姨,弄些北方吃食,中午煖煖在这里用。”老爷子从楼梯下来,一路过来未看夏汝梅一眼,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方煖:“坐,傻孩子,站着做什么。” “父亲,我”夏汝梅开口,声音有些抖。 老爷子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同方煖说话:“煖煖,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梅老将军一生强硬,向这样如此温柔的询问,连夏汝梅都不曾见过。 方煖瞧了一眼老爷子,想到今日来的目的,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虽然才十二岁,也是初识男女之事,难免害羞,这一下子,便将刚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夏汝梅看老爷子不理她,又瞧方煖在老爷子面前的做派,心下更是生气。随口说了句有些累了,就上了楼。 梅老将军撇了一眼夏汝梅,表情不悦,转过头看方煖正小口的啃手里的甜橙,眼里瞬间盛满了温柔。“煖煖,若是喜欢吃,我让瑾荣送些到你家里去可好。”方煖呛了一下,这是已经把梅瑾荣看成她家的准女婿了?论卖儿子,梅老将军应是这第一名了。 “不用了,不用”方煖吓得赶紧放下手里的橙子,连忙摆手。 “没事,家里多得是,明日边让他给你送去。” “梅将军,煖煖今日贸然前来,其实是有事情同梅先生商讨,打扰到您休息实在是惭愧。”方煖低着头,心下是实打实的有些愧疚,毕竟老人家休息不易,孟老夫人更是睡眠少又浅,她很清楚。但不好意思也是有的,毕竟上门找一个男子,对面坐着的还是对方父亲,且又有那么一层微妙的关系存在。 “哈哈哈,煖煖原来是要找瑾荣啊,好,好。”老爷子笑得中气十足,一点不像个六旬老人。 “老将军您别误会,煖煖找梅先生是真的有些事情要商讨。”方煖被笑得又羞又急,忙解释着。 “好,老头子懂得,还有,喊我伯父,老将军显得我多老了一样。”嘴上说着懂,眼神还是让方煖有些坐立不安。 “瑾荣一大早就去了部队,估计一时半刻也回不来。煖煖。若是在是有急事,我打个电话给他?” 方煖没接话,吭吭唧唧了一会儿:“伯父,我觉得这件事我还是亲自见面和梅先生说最好,如果是这样,那煖煖就下次再来叨扰了。”说着方煖要起身。 “哎,等等”摆手让方煖坐下,又朝门口喊了一声:“小赵,你来”方煖看着之前在门口站着的警务员喊了声到,然后笔直的走到老爷子面前。 “煖煖,我让小赵开车送你去,正巧要午饭了,你孙姨炖了汤,你帮伯父一起带去。”方煖没办法拒绝,只好点头答应,然后坐着等汤。 直到坐上那辆外观低调的黑色福特轿车,这才回神,看着手里提着的鱼汤,明明自己去梅公馆是去提条件的啊,本来是气势汹汹的去的,到了被夏汝梅说了一通就算了,看样子她也没讨到什么好,但如今竟要跑到部队里去送吃食,怎么觉着好像偏离了自己预期的轨道。 ------------ 第十八章 喜 战乱时期,军区管控格外严格,尤其是南京这样的中心城市。自进了军区,一直到梅瑾荣所在师团,一共经了三道关卡。方煖倒是不急。心里一直打着腹稿,盘算着等会儿如何开口。 参谋长办公室,伍士瞧见是梅家的车,走进,以为是夏小姐又来找梅瑾荣,往常这种事情时有发生,通常都是以开会,训练打发走了就好,刚准备开口,瞧见方煖从车里下来,张着嘴愣了一下,又慢慢恢复表情,笔直的敬了个礼,表情认真,一如去方家送书的时候。 “嫂子好!"吓得方煖腿颤,扭头环身看了一圈,出了些许警卫员,这个点,大部分士兵应该都在训练场。周围有几个扛着枪的小士兵,沉不住气又不敢明目张胆的瞧,只是有一下没有下的撇这,这么小? 方煖被看的发慌,缓了缓,抬头问:“梅先生在吗?我有事情同他商议,这是梅老将军让我代捎的鱼汤。”一句话,想要撇清关系,但方煖说话习惯了含蓄,这样的一通解释,远不如伍士那声嫂子来的根深蒂固。 “在的,参谋长在里面。”说着转过身帮方煖敲了门:“参谋长,嫂子带了鱼汤来。” 方煖,却也知道解释的作用不大,索性放弃。 “进来”听样子办公室是不小的,传出来的声音都带着回声。 伍士帮方煖打开门,方煖进去发现整个办公室虽然不小,但装修的极为简单,墙上除了作战图几乎没有别的装饰,办公桌很大,但基本上都是文件之类的,办公桌对面有一套沙发,用于会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算大的衣柜,两套军装和白衬衫,其余还有几件白色的汗衫,下面放了军靴。 “方小姐有事情?请稍等,这有个加急的文件我处理一下。”和印象中宴会里极尽世家公子风范的梅瑾荣不同,坐在办公桌后面,穿着军装,鼻子上架了个近似眼睛,表情严肃,应是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问题。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梅瑾荣终于处理完起身朝方煖走过来:“抱歉,久等了。” 方煖也站起来:“无妨,九爷做的是大事情,是煖煖叨扰了。” 梅瑾荣没想到方煖会回他,眉头轻挑,伸手示意方煖坐下:“大事?方小姐指的是什么?” “自然是九爷的工作,为国为民,自然是大事情。”方煖一脸认真的回答,却没想惹得对方轻笑:“是大事,人生大事自然是大事情,但为国为民?梅某觉得应该是称不上。” 方煖疑惑,不知道梅瑾荣在说些什么。 “方小姐,不知梅某知令尊是文儒大家,应是喜文墨书画,但令堂的喜好,梅某实在不清楚,但我大胆猜测,应该是对珠宝首饰这等俗物不感兴趣,却也实在不知如何投其所好,正巧方小姐今日来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方煖不知道梅瑾荣在说什么,一脸奇怪的看着他:“煖煖愚钝,不知梅先生的意思是?” “怪我没说清,惹得方小姐误会,刚才我在看家里从来的礼品单子,头一次登门拜访,不好失了礼节,方小姐刚也说了,这是大事,还请不吝赐教。” 方煖听出梅瑾荣在拿这事打趣她,小姑娘脸皮薄,不知道气的还是羞的,小脸一下就变特通红。 梅瑾荣也不着急,一脸认真,仿佛真的在等她回答。 方煖想起前两日梅瑾荣在自己这里吃瘪的情景,不免腹诽,真的是国无将才,小人当道,堂堂梅家九爷,一军参谋,竟如此记仇。 清咳了两声,方煖整了整身子:“梅先生费心了,母亲平日里喜好颇多,犹爱稀奇的花草,看梅先生如此用心,煖煖告诉你一个秘密可好。”方煖探身,小声说道,她极少在外人面前露出如此小女儿的灵动。 梅瑾荣被勾的好奇,也配合着朝方煖那边探去,方煖表情神秘:“九爷,我告诉你啊,母亲平日里最讨厌心眼小的人,尤其是男人,三个之前因此没少被骂,您去了可一定隐藏好了。”方煖说完就坐了回去,一脸的为你好的表情,惹得回神的梅瑾荣哭笑不得,真是,自己没事去招她干嘛。 坐直身子,方煖将鱼汤推到梅瑾荣面前:“这是梅伯父托我带来的。”梅瑾荣听方煖变了称呼,心下了然,以自家老爷子对小姑娘的喜欢,这称呼都是含蓄的,没让人直接喊爹都是好的了。 “方小姐应该不只是送东西吧?” “恩,我来找梅先生兑换条件,之前伍士说,若我答应了结婚,您会尽力答应我的要求。” “是方家。”梅瑾荣没想到方煖如此直接,却也忍不住开口纠正。 “无所谓,反正您说了这话,应该不会反悔吧。”说完,没等梅瑾荣回她,又自说自话:“是煖煖想多了,堂堂梅九爷又是军区参谋长,自然不会反悔。”梅九看着方煖,一肚子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煖煖就不客气了,梅先生应该对我家不太了解,煖煖上面有四个哥哥,但二哥两年前在战场上失了踪迹,至今下落不明,虽然我也知道人可能早就,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总是让人心中挂念。梅家势大,又是在南京,我希望九爷可以帮忙找找,即使最后得到的消息不好,我们也算是了了念想。”方煖语气沉重,却能听出来心有不甘。 梅瑾荣没回话,心里不知想了什么,看着小姑娘,让伍士取了碗过来,倒了一碗鱼汤,鱼汤奶白奶白,和小姑娘的皮肤尤为相称。梅瑾荣将碗推到方煖面前,方煖抬头,不解他这是何意。 “喝了,外面冷,暖一暖。” “可是” “喝了,喝完我就答应你。”梅瑾荣下巴抬了抬,指着鱼汤,也算是给了方煖一个答案。 ------------ 第十九章 喜 捧着鱼汤,白瓷碗里飘着热气,突然,耳边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不明显,却也听的清。梅瑾荣皱眉,却见方煖放下鱼汤,轻声道:“是飞机,开的高,声音小些。” 梅瑾荣自是知道是飞机,却不敢相信如今他们已经敢将飞机开到军区上空了。不一会儿,门被敲响,是伍士:“参谋长,师长喊您开会,紧急。”伍士表情严肃。 梅瑾荣转身看向方煖:“抱歉,方小姐。伍士,送方小姐回去。” “不了,赵哥在外面等着呢,您还是快去吧,这次,应该是真正的大事了。” 看着方煖坐上来时的车离开,梅瑾荣转身疾步走向师长办公室,空旷的办公室里已经站满了人。 “瑾荣,来了。”于师长站在办公桌前,朝梅瑾荣招收。 梅瑾荣走近,正准备敬礼,被师长抬手打住:“免了,你过来。” 八十八师是最最精锐的三个德械师之一,梅瑾荣归国后,很多人上门拜访,话里话外的恭维着老将军虎父无犬子,却也怕真接了这尊大佛,梅家唯一的独苗苗,谁敢往自家小庙里领,只是表面上客套,真情实意的没几个。 后来,老将军书信一封直接递到了中央军校,致此,梅瑾荣自回国算是有了个闲职,中央军校教导总队训练指挥员,一听便是临时安排的职位,梅瑾荣当时年轻,还以为可以大展身手,到了部队才知,不过是写写训练方案,传授传授经验,顺便给军校学生上上课。 于济时当时已经是八十八师师长,师团刚刚组建一年多,虽说是少有的装备精良,全制式的德械装备,几乎是举国之力,在整个国民军一度风头无量。装备精良自是好的,但不会用,就让人不免着急上火。 正巧那日梅瑾荣在上枪械课,讲到他最了解的德式制枪,路过的于济时听到,竟站在门口听了一整节课,直到梅瑾荣喊下课,于济时才扭头神情格外激动的问接待他的人:“这个人是谁,我就要他了,你和老高说,我就不去了,过几日让他把人给我送到八十八师,就这样。”说完转身就走了。 于师长算是梅瑾荣的伯乐,但也算是二人互相成就,毕竟,当时的八十八师,连一个懂德文的都没有,那么多精良的让人眼红的装备,只能堆在仓库,摸到最多的人,应该就是看管打扫仓库的警卫兵。 “刚才,听到了?”于师长朝上指了指。 “恩。”梅瑾荣点头,表情凝重。 “小鬼子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啊。”看气氛过于紧张,于师长语气放轻松了一些。 “何止,在军区低空飞过,这不是飞行员喝大了,就是摆明了挑衅啊。”副师长李严年顺着说。 顿时,办公室气氛松了下来,但梅瑾荣依旧眉头紧促,紧盯这桌上的作战图:“不对,没那么简单。” 梅瑾荣不自知的把心里话念叨了出来,于济时看向他:“瑾荣,怎么了。” 梅瑾荣看了一眼于济时,想了一下,语气平稳但表情却是少有的凝重:“您应该记得,年初日军刚制造了察东事件,事后那梅今美治郎同何委员长签了协议,不久前,又煽动华北五省自治,从东北,到华北,如今已经到了南京,还是于我师头顶飞过。”言尽于此,没有说明,却已经表达的清清楚楚,日军侵华的步伐自卑像南,虽然至今没有明确的一场战役来确定,但全面战争的警笛已经伴着那一声轰鸣而过的飞机骤然响起了。 办公室一下子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气敛息,所有人都意识到,虽然如今的南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披着国泰民安的外衣,但这种脆弱的和平就像婴儿的皮肤,一碰即破,然后血流不知。 方煖被送回方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的时候,孟小慧下了碗面端进方煖屋里,看她吃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方煖知道她娘想问什么。 “娘,我已经和梅先生说好了,过两日他应该会来家里。”孟小慧听她这么说,虽然心下虽然松了口气,却不免为女儿感到委屈,即使听说那未来女婿的身家、样貌、学识都是不可多得的。 “煖煖,委屈吗?” “不委屈,就是有点舍不得你们”说是不委屈,但害怕定是有的,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娘,哥哥他们知道了吗?” “还没说,明天我让你爹写封信回去,你大哥若是知道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你也是知道他们那个样子。” 方煖想到自家哥哥的德性,一下笑出声来,幸好如今三哥在部队里,大哥也还算沉稳,不然,还不知要恼成什么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家人之间的感应,早饭过后,方振国的信就送了过来,一共两封,另一封写着乔落的名字。 半个月前,方振国去老四房里,当时他正准备写封信寄到南京,没多久就要过年了,方振国询问方情礼准备何时回奉天,问方兴国是否也要写封信,一同寄去。正巧那日乔落来家里请教,不知道是不是家人之间的感应,早饭过后,方振国的信就送了过来,一共两封,另一封写着乔落的名字。 半个月前,方振国去老四房里,当时他正准备写封信寄到南京,没多久就要过年了,方振国询问方情礼准备何时回奉天,问方兴国是否也要写封信,一同寄去。正巧那日乔落来家里请教,方振国也见过她两次,知道是自家妹妹的朋友,小姑娘好学知礼,偶尔他在学校碰到她,也会顺手指导一二。 方振国朝他点头,拿着信纸朝方兴国走去:“兴国,我写了信准备寄到南京,你可有什么要写的,写了,我一同送去邮局。” 方兴国接过信纸拿起笔,除了询问父母在南京的生活,大部分都在关心妹妹的情况。还没写完,听乔落开口,乔落说话轻,除了问问题,很少主动开口说话,两人在一同大部分都是各自读书。 “方大哥,能不能给我一张纸,我想给煖煖写封信,还麻烦大哥一同寄去。”乔落像是提了个失礼的要求,说完低下头,整个脸一下红到了脖颈。 方振国虽没想到,但也知自家妹妹对面前的小姑娘帮助颇多,二人也是难得的有缘。爽朗的笑了一下:“没问题,煖煖那丫头若是收到你的信,定是要高兴许久的。”说完,方振国拿了纸笔递给乔落,乔落谢过转身回到刚才的位子,想了一会儿才提笔开始写,神情认真,写写停停,写到中间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扯出一抹笑,很是开心的样子。 ------------ 第二十章 喜 方煖拿起乔落的信就跑回屋里,自幼除了学校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四个哥哥,和她同龄的玩伴极少,乔落的到来让她既新鲜又格外珍惜。 “煖煖: 我是乔落,你去南京之前送我的书我已经读完了,收益颇丰,很是感谢。奈何才疏学浅如我,些许晦涩之言,难懂异常,很是困惑。不得已,频繁打扰方四先生,先生谦逊有礼,知识渊博,乔落受益匪浅。 煖煖,四先生的梅花,可是一直都画的如此栩栩如生?今日奉天天气太冷,四先生身体虚弱了不少,盼煖煖早归,每每提到妹妹,四先生总是眉眼带笑,乔落难得见他如此高兴,他对你定是极好的。每每提到你,他总是要多说许多你小时候的趣事,看得出来,他很是疼爱你。 近日日本人越发猖獗,奉天人人自危,煖煖,虽十分想念你,但还是愿你能常留南京,即使能享受片刻的平静。” 方煖知自家哥哥对自己交代的事情,无一不认真办到,只替乔落高兴,认为她得四哥提点,自是进步极快的,并未多想,想着,若是过年回了奉天,一定要多带些咸水鸭,路上一定不要偷吃,全部都犒劳给四哥。 接着又见乔落提及奉天如今的现状,想到那日在军区听到的飞机的轰鸣,如此熟悉,那几乎成了一种生理反应,心下不免担忧,心下隐隐地忐忑。 方煖自见了梅瑾荣之后,婚事几乎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因此,留在南京也是必然的。孟小慧托孟磊帮方煖找学校,南京如今的学校大部分有两种,一种是由南京政府开办的男校女校,另一种是由传教士开办的教堂学校。方煖底子好,但毕竟奉天和南京不同,这里的学校教学相对系统,即使方煖跟着方情礼和孟小慧学习了不少类似英语、数学之类的先进西式学科,但同这些系统学习过的学生相比,还是浅薄了不少。 考虑再三,孟磊提议让方煖和孟茗茗一个学校,这样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南京汇文女子中学,学校不大,但在南京是有名的女校,学校里大部分都是一些世家小姐。孟磊带着方煖去学校见了校长,方煖年龄小,又不是南京本地人,对女校的教学模式并不熟悉,这一趟面试并不顺利,方煖一脸失望的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孟磊看到,自知结果不好,忙上前安慰着。 回家以后,孟小慧本以为方煖会伤心,毕竟女儿自小便聪慧,今日应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孟小慧不敢贸然进去,正准备敲门进去,却隐约听见屋里传来了一阵阵断断续续的笑声。还以为闺女受大刺激了,赶紧推门进去,却见女儿一手翻着之前那个黑小伙送来的书,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不时地笑出声,孟小慧奇怪。 “煖煖,想什么呢” “想那老头被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我就瞧不上他那人人都高攀不起的样子,果然是上行下效,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方煖背对着她娘,一翻话说的痛快又大义凛然。 孟小慧极少发脾气,尤其是对着最疼爱的小女儿,这次也是气急了。方煖也知这次做的过分了些,但想到不必日日面对孟茗茗,却也不免暗暗自喜。学校之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读书的地方,名气如何并不重要。 但这件事不知如何传到了梅老爷子耳朵里,竟惹得老爷子大怒,家里人人自危,今日因梅先生的婚事,老爷子日日眉眼带笑,说话都变得开始轻声细语,这日不知道小赵在他耳朵边说了什么,老爷子竟气得把粥碗都摔了,孙姨吓得脸都白了。 “打电话给梅瑾荣,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事。” “先生应该是不知道,军区好像最近事情多,先生已经几日没回家里了”孙姨小声说着,也是替梅瑾荣打着圆场。 “他不知道,媳妇被人欺负了,他一句不知道就完了?让他给我滚回来。”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了。 梅瑾荣臂弯里挂着墨绿的军装,孙姨瞧见,赶忙迎了上去:“先生,老爷子正发脾气呢,听说方小姐好像受欺负了,您等会儿说话顺着点。” 梅瑾荣将衣服交给孙姨,一边解开袖口,一边换了军靴,今日军区日日开会,连着制定了好几套应急方案,连轴转了几天,一回家就听老爷子在骂自己,梅瑾荣皱着眉,走向饭桌。 “孙姨,帮我盛碗饭过来。” “唉,好类。”孙姨说完三步两回头,虽说先生自留学回来性子愈发深沉,但今日的气氛确实让人担心。 “我问你,煖煖的事情你知不知道。”老爷子看梅瑾荣这幅样子,虽然生气,却只能耐着性子。 “刚知道,您不刚说了,门外就听着了"梅瑾荣不紧不慢回着。 “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有,煖煖的事情你还要从我老头子嘴里得知,若不是你是我儿子,我真是不放心把煖煖嫁给你。”老爷子数落着,梅瑾荣置若罔闻,好像是几天没吃饭了。 “那就别结了。” “你,你是要气死我。”老爷子气得大喘气,梅瑾荣放下筷子,转头看向他爹。 “您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您对夫妻亲情有多看重,那时候小,不如父亲您告诉我,母亲走的时候,您是不是也如此着急?”梅瑾荣放下筷子认真的等着面前的老人回话,等了许久,整个客厅静的只剩喘息声。 梅瑾荣放下碗筷,起身朝楼梯走去:“这件事我确实不知,过几日我会亲自去方家,您就不必过于担心了。” ------------ 第二十一章 喜 十一月十六,赶着好,也是军区实在事忙,梅瑾荣回家的第二日就带上了礼去了方家。 头一日因着礼数,梅瑾荣让伍士先来了一次,算是送了拜帖,今日拜访也不算是突兀。梅瑾荣休假三日,今天下午就要回到军区,干脆直接穿了军装,笔挺的军装,手上套了白手套,黑色的军靴在太阳光下反射着刺人的光。 孟磊开门请人进去,老太太也早早坐在堂屋中间等着,梅瑾荣见了人一一行礼,将礼物递上,方情礼请他坐下。梅瑾荣看着从头到尾没给自己一个眼神的小姑娘,心下自嘲,真是白着急了,人小姑娘可真是把不欢迎全写在脸上了。 “方叔,听说方小姐入学一事好像遇到了些麻烦。”方情礼没想到梅瑾荣会这样问,但一想梅家在南京的声望,这样的小事怕是早就传进人家耳朵里了。 “是啊,说来惭愧,我也没想到那丫头能一下把人家校长先生给得罪了。”方情礼瞪了一眼方煖,语气却没有太多的指责。 “瑾荣听此事,到觉得方小姐快人快语,并未做不妥的事情。”方煖看向梅瑾荣,没想到他会替自己说话,心情有些微妙。 “瑾荣今日来,一是正式拜访,二是希望可以进些微薄之力。汇文中学的王校长同家母曾是同窗,对瑾荣也是十分疼爱,如果方叔认为学校还可以,那瑾荣便同王叔说一声。” 孟磊在南京许久,自是知汇文中学的名声,年年送入名校的学生不计其数。 “不瞒你说,这件事属实困扰了我和你婶婶几日,你们两个的事情也算定下了,自是不能再同我们回奉天,如今你好心,那我们便应下了,毕竟煖煖是一定要读书的,但还是很谢谢你。”方情礼替梅瑾荣添了茶水,算是感谢他。 入学一事算是暂时了了,梅瑾荣急着回军区,便婉拒了午饭邀请,孟小慧拍了拍方煖的背,眼色示意她去送送。方煖虽不太情愿,但今日人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于情于理都是要送送的。 方煖低着头跟在梅瑾荣后面,也许是孟家的院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没走两步,咚的一下,脑门和梅瑾荣的后背来了个亲密接触。前面的人也被撞愣了,转过身,小姑娘眼神迷茫的抬头看他,脑门很快红了一片。 “这算是你的答谢方式?” “那倒不是,就是没想到梅先生还有捉弄人的爱好。”方煖捂着脑门,瞪着对方。 梅瑾荣没想到自己竟被莫名其妙安了个捉弄小姑娘的罪名,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的军用吉普车。伍士站在吉普车旁边,看着二人:“参谋长,嫂子也要去?” “我,我不去,你们开车小心。”说完,方煖转身跑回院子。 第二天,孟磊和方情礼一同送方煖去了汇文,王校长带着眼镜,是南京城有名的大家,看见方煖,笑着喊她坐,简单问了些问题,方煖回答的有条有理,王校长满意的点头。出了校长室。和孟磊方情礼一一握手:“之前听瑾荣说方先生同王某也算是同行,能教出如此大家闺秀,王某不惊讶。” “不过是在边城小地当个教书匠,和王校长不能相提并论的。小女顽劣,还请王校长多费心了”二人没在多说,王校长让方煖去领书,学校马上要放假了,紧着这几日,先适应一下,不必着急赶课,何况,方煖本就比学校的学生小许多。 一切都顺风顺水,却万万没想到,想尽一切办法,躲开了孟茗茗,却没躲掉另一个更难缠的大小姐。也是,即是梅家故交,安排义女读书,定是首选汇文了。 夏汝玫也没想到会在学校见到方煖,她比方煖高两个年纪,方煖近些日子锰窜了许多,但学校里最小的也要比她大上两岁,除了个头,一群人里只她一个没穿校服还留着长发,学校里没有明确要求必须剪短发,但大城市的小姑娘追求时髦,认为长鞭子是旧社会的陋习,因此整个校园里只她一人显得格外不同。 “方煖,你为何在这。”夏汝梅一把抓住方煖的胳膊。 “在这自然是上学,不然还要做什么。” “上学,来汇文?”夏汝梅自是不信她一个奉天来的,怕是读再多书也不过只会之乎者也。扭头发现王校长走了过来,心下了然:“真是粘上了就甩不掉。” 方煖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王校长又催着去领书,也没多想就跟了上去。心下却隐隐知晓,之后的日子怕是不那么好过。 但这日子好不好过,也得有的过,谁也没想到,入学不过几日,这天降的灾祸就跟着来了。 “快跑,快跑,走水了,快,都去安全通道。”整个教学楼片刻便烟雾四起,孟家离得远,方煖刚吃了午饭回到教室,准备向往常一样回教室休息一会儿,迷糊间听到有人喊。等清醒过来,整个教室只她一人,烟雾缭绕,三楼不高不矮,火势蔓延的极快。 方煖瞧着烧酥了的门框正摇摇晃晃的朝着自己这边来,脑子里总是闪现着苏州老家的那次大火,安全通道是什么,刚到学校的方煖不清楚,只知道若一直待在这里,不等烧死,也要被浓烟呛晕了。 冬日里冷,学生把窗户都紧锁了起来,方煖用力的砸窗户,这是她如今可以想到的唯一的法子。但她没想到,窗户没敲开,竟震的烧酥了的木梁一大块的砸了下来,方煖躲了一下,胳膊被烫了一块,如今,唯一的方法就是等人发现自己。 窗外跑过去一个身影,方煖敲着门,用尽力气:“梅瑾荣,梅瑾荣,我在这,梅瑾荣。” 不知道是隔音太好,还是梅瑾荣抱着人心思太过集中,方煖眼睁睁瞧着他抱着夏汝梅走远。 学校外,家长一个个的等着,汇文中学一向注重安全,这次是因为一个老师家的小孩不小心打破了实验室的酒精罐,幸好有安全通道,才没酿成大错。 校门口,王校长看见梅瑾荣抱着夏汝梅出来,脸突然白了一下:“瑾荣,你看见方煖了吗,我怎么没见到?” 梅瑾荣看着王校长,又转头看向夏汝梅:“你不是说看到方煖和同学一起从安全通道离开了吗?” “哎哟,她那知道安全通道在哪啊,不会还在里面吧。”夏汝梅没说话,王校长着急的接到。 医院。 方煖被浓烟呛晕了过去,所幸救得及时,只是胳膊被烫了一下,但那一头长发,也是被烧得所剩无几了。 ------------ 第二十二章 喜 方煖醒过来的时候,病床周围已经站了不少人,孟小慧不知已经哭了几波了,眼睛红肿的不成样子。 “煖煖,醒了哪里不舒服,身上疼吗,怕不怕?”方情礼拉住妻子,这时方煖才发现,不只自家人,梅老爷子正坐在椅子上,身后是梅槿荣。 “多亏了梅先生,不然煖煖不知,唉,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就和这走水扯上了。”孟小慧念叨着,多是对女儿的心疼。 “谢什么,是他该做的,但听这这意思,煖煖之前。”老爷子看着孟小慧。 “是啊,之前苏州老家走水,丫头小,被吓的不轻。”方情礼看了一眼脸色不佳的孟磊和,拉了拉妻子的胳膊,孟小慧撇嘴,却也没再说下去。 方煖被看的发慌,抬头却不见梅槿荣看自己,很是奇怪。 “伯父,让您担心了。”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应该是还没缓过劲,说出来的话都打着颤。 “吓坏了吧,别怕,都没事了。”老爷子怜爱的看着方煖,之后想到儿子,很是满意的抬头看了一眼梅槿荣。梅槿荣躲开父亲的眼神,一直没说话。 “方先生,出了这么一出事,估计学校要一段时间不能开学,这马上也春节了,我想着先让两个海子把婚定了,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老将军语气谦和。 方情礼没想到老爷子会这个时候提订婚,却也理解,老来得子,自然是想让儿子尽快成家。 “我们没意见,但还是要看梅先生和煖煖的意思。” 梅槿荣之前不知在想什么,神游了许久,听说到自己,抬头看方情礼:“方叔喊我瑾荣就好,订婚的事我都可以,如果方小姐愿意的话,可以等方小姐出院了” “我不同意。”梅槿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方煖向来说话温和有礼,特别是在长辈面前,即使偶尔会伶牙俐齿反驳,却从未如此语气激烈,几乎不留退路。 反应过来,方煖看整个病房的人都看着自己,勉强笑了下:“娘,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订婚,至少要等头发长出来吧”倒像是个爱美的小姑娘在向母亲撒娇,众人一下松了口气,唯有梅槿荣一脸沉思的看着方煖,想从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瞧出一些端倪,奈何对方隐藏的太好。 “伯父,煖煖如今太丑了,九爷又长的这般好看,煖煖不好意思。”一番话惹得众人大笑,孟小慧直说女儿不知羞。 如此,订婚一事算是暂时搁置了。门被敲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人走进来,来人比梅槿荣稍矮一些,眉眼清秀,虽然带着口罩,却也能看出样貌不俗,确实是难得的好看。 “方小姐,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肩膀有些疼。” “体温呢,没有发烧吗?”医生语气温柔,眉眼带笑,微微附身,准备去碰方煖的额头,手还没碰到,就被梅槿荣拦住了:“没发烧,你可以检查其他的了。” 方煖在医院住了半月有余,期间方振国来信,说是日本兵近日频繁的来学校,只是在校外徘徊,却让他和学生都有些踹踹不安。方情礼收到信,与妻子商量,孟小慧知学校之于丈夫的重要性,况家中还有老大和老四,主要是方兴国,每每到了年前就要大病一场,她身子太弱,受不得大寒,每到冬日,孟小慧都格外小心。 孟小慧将事情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只说照顾好兴国。到了医院,护士正在帮方煖换药,胳膊上的烫伤虽然已经好了很多,却还需要日日不间断的挂着消炎药。 “煖煖,我和你爹要赶着回奉天,学校里有些事情,而且近些天连南京都那么冷,更遑论是奉天,你四哥那个身子。”孟小慧很是担心。 “好啊,那爹你去帮我和林医生说一下。” “不用说了,我不同意。”林清致推门进来,面带笑容。 方煖看着来人,这近半个月一直是林医生在照顾她,林清致长得清秀有余,但对比常年在部队生活的梅瑾荣,确实显得气概不足。奈何近日方煖愈发瞧梅瑾荣不顺眼,自然对谦逊温柔的小林医生好感甚足。 相处那么久,方煖大致对林清致有些了解,林清致近期回国,之前一直在日本留学,也是因为两个局势日渐紧张,且知晓国内医生紧缺,这才向老师提出回国。方煖很是佩服他,舍弃那么多年的学业前程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 “林医生?” “方小姐的伤口至少还要在医院住上个十天左右,不然,感染的风险很大。而且我刚才不小心听到方先生说要回奉天,长时间的火车更容易造成二次上海。”说完,他朝方情礼颌首:“不好意,路过不小心听到,希望方先生不要介意。” “自然不会,林医生辛苦了,小女多亏你的照拂。” “职责所在。”说完,林清致帮方煖检查了伤口,有照常询问了一些问题,然后离开,并未过多打扰。 “那煖煖,你看,这样,我自己先回去,让你娘留在这陪你,可好?”方情礼坐在病床边上的椅子上,皱着眉想了一下,询问女儿的意思。 “不用,爹你和娘一起回去就好,这里有舅舅和姥姥,没事的。而且,您一个人回去,娘的心定是要跟着飞回去的。”方煖开她娘的玩笑,想缓和一下气氛。 孟小慧瞪她:“没正型。” 虽然如此说,但孟小慧还是不太放心,尤其是想到自己那个弟妹,更是忧心。 ------------ 第二十三章 喜 门开,梅瑾荣打水回来,最近梅瑾荣来的格外频繁,方煖不说话,他也不主动开口,干的最多的就是打热水,然后就坐在窗户旁边,隔一会儿又去打水,说是水壶不保温。 “瑾荣,正好,瑾荣在,是这样的,我和你方叔要回奉天一趟,煖煖这身体还没好,没办法和我们一起,家里还有老太太,他舅舅又有厂子要顾,如果你不忙的话,那还麻烦你多来看看。”孟小慧也是没办法,想着二人马上要订婚,梅瑾荣来照顾女儿,她也放心。 “娘,不用,方先生军区事忙,那好意思让他来,何况我一个小姑娘不方便。”方煖慌忙打断她娘。 梅瑾荣撇了一眼方煖,看向孟小慧:“好,您和方叔回去就好,方小姐我会照顾的。” “不用麻烦,半个月了,梅先生军区肯定积攒了不少事情,这里有护士和林医生,我没事的。”方煖眯着眼看向梅瑾荣。 男人看着病床旁的小桌上放的小说:“不麻烦,林医生毕竟还有其他病人,方小姐不好总麻烦,方叔你们放心就好了。” 方情礼和孟小慧着急离开,梅瑾荣帮忙高价买了两张火车票,并且开车把二人送去了火车站。 “辛苦梅先生了,您看这天也快黑了,您要不先回去。” “我记得你之前喊我九爷”梅瑾荣没回答方煖,从书里抬起头,反问方煖。 方煖没想到梅瑾荣会这样问:“一个称呼而已。” “那你喊回来好了,一个称呼而已,方小姐无所谓,但梅某听着过去的顺耳。” 方煖感觉梅瑾荣在胡搅蛮缠:“行,九爷,您可以回去了吧” “不了,我今天在这陪夜,白天孟婶说不放心你,我答应了随时看着你。” “不用,医院里有医生护士,何况我这伤也快好了。” “和你的伤没关系,我只是在履行承诺。” 第三天,梅瑾荣还没离开,秦啸天就抱着花来了。 “哎哟,小煖煖,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听说在里面待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被我们九爷救出来,真是可怜。多亏了九爷,要不然还不知道事情要变成什么样子呢。” 方煖看了一眼梅瑾荣,见他眼神飘忽,心笑,真是好朋友,哪壶不开提哪壶。秦啸天依旧穿着白色西服套装,说话语气轻飘,方煖一度认为国立大学的校长一定是前日宿醉,才放了这么一个人到学校这般清净雅致的地方。 “秦教授,您坐,真是麻烦您跑一趟了,我这马上就好了,要出院了。” “不麻烦,正好,我找九爷有点事要说。”梅瑾荣知道,秦啸天若不是有着急的事情,不会跑到医院来找自己。 二人出了病房,方煖看秦啸天放在桌上的雏菊,外国人叫它玛格丽特,中国人说是马兰头,俗称幸福花,延命菊。这些是孟小慧告诉她的,孟小慧最爱花花草草,过去家里有本 “汇文中学走水,应该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我知道,但王校长素来不与人结怨,学校里又都是一些女学生,你查到一些什么了没有。” “目前没有,只知道这件事应该谋划一段日子了,但针对谁,后面还有一些什么人,还没搞清楚,毕竟如今太乱了,不说日本人,就是国内也是纷乱不堪,谁也说不清这里面的事情。但这件事肯定不是意外,因为那孩子昨天出车祸死了,在路上,被碾了好几趟。” “两天前?现场什么样?” “还留着,你也不是不知道,警察局那帮子草包,拿钱办事,自是越省心越好,我让人送了点钱,知道你要看,把现场围起来了。现在去,我瞧着这天好像要下雨。” “嗯。”说完,梅瑾荣推门推门进去,方煖正在看秦啸天送来的花,听见声音,扭头看着两人进来。 “秦先生,这花可是叫雏菊?” “是,方小姐对花也有研究?” “不是,只是家母喜爱一些花花草草,小时候耳濡目染罢了。” “我和秦啸天有些事情,我让孙姨过来。”梅瑾荣穿上大衣。 “不用,医院里什么都有,孙姨过来挺远的。” “医生很忙,还是不要麻烦别人太多。”梅瑾荣说完就迈开腿离开。 “方小姐,回见。” 玄武门街。 “就是这个。”街道正中央躺着一个约七八岁的男孩,现下周身已经僵硬,面上也结了一层白霜。即便如此,天寒地冻的十一月份,依旧引来了不少的绿头苍蝇,盘旋在尸体上方,偶尔驻足在两颊,腹部、大腿,这些骨骼较少的部位,以方便它们吸干这具肉身最后残留的营养。 因为搁置时间较长,身体旁边也结了许多的蛆虫,乳白色的蠕动在男孩子已经发青变黑的稚嫩的小脸上,气味浓重,十米开外都能隐约闻得到。路过的人开始还要望上几眼,或叨叨着可怜、心狠之类的,现在已经开始避而不及,由于被警局圈了圈子,今日更是整条街都变得清冷了许多。 “是死了之后搬来的。”梅瑾荣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你是说这孩子不是死在这的?可是这有血啊,而且,为什么要把尸体搬到这里来,这也算是人潮如织的大街道了。”秦啸天疑惑。 “头顶虽然有血迹,却没有流动的痕迹,且你也说了,这算是条大街道,在这里杀人不是好的选择,而且,家里一般不会让一个孩子独自出门,而且还是来一道人来人往的街道,除非有事,或买菜传信,但这孩子身边什么都没有。”梅瑾荣一条条的解答秦啸天的疑问,也是再给自己梳理思路。 “这样说是没错,但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没回我。” “不知道。” “逗我呢,这是什么答案?”秦啸天瞪着眼。 “就是不知道的意思,现在还不知道谁是凶手,据校长说,这是学校一个老师家的孩子,一个小孩子,一个教书匠,按说不会有什么仇家。况且,那日走水并没有造成大的伤亡,而且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所以,仅这一俱尸体,还不能知道太多。”梅瑾荣说完回到车上,吩咐警局看管的人把尸体运到八十八师,他总感觉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案件。 ------------ 第二十四章 喜 八十八师。 “长官,警察局的人到了。”伍士敲门在外面提醒。 “您真让他们给运来了?”秦啸天惊讶。 “恩。“梅瑾荣打开门,看了伍士一眼,伍士转身招呼警局的人:“辛苦兄弟们了,还请麻烦帮忙搬到这边来。” “不辛苦,不辛苦,这不是九爷吩咐的嘛,就是卖个力气。”警察局的人个个成精,好话一串串的出。 “这是打算怎么办?弄到军区来,这尸体可是放不了几天。”秦啸天不理解。 “你先回去吧。”梅瑾荣没回答他。 “你这卸磨杀驴的本事真是愈发练得炉火纯青了。” “这件事不简单,你不要掺和进来。” 师长办公室。 “稀客啊,坐。”于济时捻灭手里的烟。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于济时算上在黄浦学习的几年,从军也有十余载,不习惯文人的客套,向来说话直接,为人爽朗。 “师长,我认为可以提前部署了。” “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只是近期发生了一些事,我觉得应该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说说看。” “那天飞机一事,不满您说,当天我办公室里还有人,如今也算是瑾荣的未婚妻方煖,同父母从奉天来,一下便听出了那是飞机的声音,如今的奉天,制空权已经全部在日军手里了,她能听到了,除了日军巡逻的战斗机几乎再无其他。当时我是心下有些猜测,当日开会我提出问题,却没有说,是因为当时只是猜测。” “看样子,今日应该有遇到了一些事情。”于济时表情严肃。 “没错,半月前汇文中学突发大火,义妹和方小姐都在学校,当时火灭,校长说是老师家的孩子碰倒了实验室的酒精瓶子。而且,除了方小姐被烫伤外,并没有什么伤亡,但是。”梅瑾荣蹙着眉,他一向冷静过人,面上甚少出现如此表情。 于济时知事情严重,却并未接话,知他马上要说到重点。 “昨日,那孩子死了,而且是死在玄武门大街中央,警局认定是车祸。” “怎么,你不这么认为。” “恩,是死了以后被抬过去的。”梅瑾荣将之前和秦啸天说的话又同于师长说了一遍。 “你怀疑是日本人?”于济时一向说话一针见血。 “现在还不能确定,毕竟现在的南京本就不太平,但既然人已经死了,为何还要把尸体抛到人最多的街口,若是挑衅,为何还要伪造车祸。但,近日频频出事,我总感觉不是凑巧那么简单。”梅瑾荣低头一边思考一边说。 “恩,在玄武门街,现在尸体在哪?” “在军区。” “这件事不要声张,若真是他们,如今便是敌暗我明,况若因此事挑起纷争,更是顺了他们的心思。”于济时敲着桌子,逐一分析。 “恩,我知道。” “对了,那你妹妹和未婚妻现在怎么样了?”现下是没有任何线索,只是猜测,谈完正事,于师长抬头笑着问梅瑾荣。 “舍妹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方小姐受了些皮外伤,又吸了许久浓烟,目前还在医院住着。” “还没听说你有了未婚妻,何时定下的?” “刚定下,还未举行仪式,且方小姐年龄尚小,因此并未声张。” “未婚妻还在住院,近日你就多去医院看看,若有事我吩咐人去喊你,咱们当兵的娶个媳妇不容易,别刚好不容易定下的,到最后还让人给跑了。”于师长说话直接,性格也是出了名的火爆,梅瑾荣虽出身军人世家,老爷子也是个直爽利落的,但母亲出自名门,又是大家闺秀,自小饱读诗书,又在欧洲留学多年,身上总骨子若有似无的矜贵,平日里又极少开口,军校毕业有直接进了军队,更是对于济时突如其来的直接难以招架。 梅瑾荣没接话,于济时知他性子,笑着开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老爷们的,说起自家媳妇就成哑巴了这可不行。对了,我听你说,那丫头一下便听出了是日本人的侦察机,不一般,这样,过两日,我去医院瞧瞧,当是慰问家属。” 梅瑾荣挑眉看了一眼对方,自知他在打什么主意:“您那些念头最好打消的好,方小姐年纪小不说,自小便是一心只读圣贤书,这里不适合她。” “你小子又知道我想什么呢,老子不就是想多认识些知识分子,打眼瞧,遍地都是大老粗,你家那丫头聪明,不培养一下可惜了。”于济时极尽自家认知范围的委婉方式,但话里的意思不变,最后几乎是直接明了念头。 “不行,师长您的好意我会带到的,医院就不用去了,那地方人多混杂,您不适合。”梅瑾荣皱眉,只觉这于师长狼子野心,他若不拦着,怕是要把他家给搬空了,这人还没嫁进梅家,他倒是先惦记上了。 “老子一大男人连个医院都去不得了?这还没娶进家门就藏那么严,往后不见人了?”于济时桌子拍的震天响,门口的警卫员吓得一激灵,心下奇怪,按说师长虽脾气出了名的火爆,但对参谋长向来温和,参谋长性子冷,师长都是极尽忍耐,在全师团都是独一份儿的,这是遇著何事了,怕不是要打起来,毕竟全师上下,那怕是副师长也是挨过他的笔筒子的。 “没说您不能去,我就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梅瑾荣语气吾波无澜,只是掀了一下眼皮,样子是早就习惯了对方如此的大怒。 “好,你说你什么态度。”于济时坐下,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表情却是极尽威胁。 “没什么,就是不太欢迎,您若是硬要去,那我也不能赶您出来。” “梅瑾荣,老子是你长官,你这是什么态度,这医院我还就去定了,就今天,等下你同我一同去,这是命令。” ------------ 第二十五章 喜 中央医院。 下了车,小章提前跑去询问了病房号。 “师长,参谋长未婚妻的病房在二楼。” “恩,走吧。” 病房。 “咚咚咚。”伍士上前敲门。 “请进。”方煖正在看书,以为是林清致,入院半个月,林清致经常送书来给她打发时间。 扭头笑容僵了一下:“您好,您是不是走错房间了?”于济时从军区直接来了医院,身上的军装还没来得及换下。 “你是方煖?”于济时努力把声音放的柔和一些,笑眯眯的看着方煖,吓得小章错脚退了两步,师长还真是不适合这种温柔谦和的角色。 “恩,我是方煖。” “那就没错。”说着,于济时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示意小章把水果放桌上。 “病人多吃水果对身体好,那些话什么的,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到现在,还没自我介绍,于济时就开始自顾自的熟络了起来。小章放下水果,一脸无奈,他们师长还真是不同一般人。 “您应该是梅先生的长官吧。”方煖小心避开伤口坐起身。 “你认识我?”于济时有些惊讶,脸上的表情却是开心的。 “没有,只是看您穿着军装,而且看样子军衔应该是在梅先生之上,方煖见识短浅,妄自揣测您的身份,若有不妥,还请您包涵。” “哈哈哈哈,没错,我是那臭小子的长官,我叫于济时,现在是八十八师的师长,丫头,果真和我猜测的不错,是个极聪明的姑娘。”于济时大笑,拍着大腿,语气表情都在说他现在很是高兴。 “于师长您好,是方煖失礼了。”说着方煖要起身,于济时摆了摆手。 “失什么礼,若如此说,不请自来,我岂不是更失礼,我大你许多,这样,你也别喊什么师长了,喊我于叔可好。”小章看着自家长官,心下无奈,这师长为了占参谋长便宜,还真是无所不用及其。 “恩,您那么忙还来看我,方煖倍感荣幸,哪里有失礼一说。”方煖说完,房间里静了片刻,只听于济时一脸苦恼的嘟囔了一句:“那么好的姑娘,真是便宜了梅瑾荣那臭小子,若是我也有个儿子。” 病房里就只他们三人一时间方煖也不只如何回话,只是有些尴尬的朝小章微笑:“这位是?” “这是我的警卫员小章。” “章大哥你好,旁边有凳子,我不方便,还麻烦你自己去取一下,一直站着挺累的。”方煖只觉旁边一直站着个人很是奇怪。 小章听方煖如此喊他,吓了一跳:“方小姐,您喊我小章就好。”师长敢明目张胆的占参谋长的便宜,他可不敢。 “额,那我喊你章警卫好了。”小章比方煖打上三四岁,喊小章也着实为难了方煖。 话音刚落,病房门又被敲响了,这次进来的是梅瑾荣和伍士,病房本虽是单人间,但一下来了那么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还是显得略微拥挤了一些。 “师长!”梅瑾荣敬礼,然后走向床边,小章站起来给他让座,梅瑾荣点了点头坐下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已经没事了。”方煖现在对于梅瑾荣的感觉很奇怪,最近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医院一趟,空了就待久一些。 “恩,那就好。”说完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于济时:“师长,怎么提前来了,不是说和我一道的?” “老子什么时候来还要向你报备?”于济时瞪着眼。 “那倒不用,只是毕竟方煖不认识您,这样也是怕会闹了误会。” “有什么误会,丫头人懂事有礼,你不来,这病房里的气氛好着呢。” 方煖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也不敢开口,抬头看了一眼伍士,伍士还是一脸严肃的站得笔直,仿佛没有感受到病房里微妙的变化,无奈,方煖有扭头看小章,小章抬下巴朝于济时的方向指了指,经了那么一出事儿,如今他也算是明白,师长虽脾气火爆,但参谋长才是吃人肉的和尚,背地里插刀才最吓人。 方煖收到,扭头微笑的对着于济时:“于叔,您别生气,这病房里平常来的人少,如今我父母也回了奉天,您能来看我,煖煖很高兴的,梅先生的的意思应该也是怕煖煖不懂事冲撞了您。” “哼!丫头,你别替他打圆场,这臭小子我还不知道,他压根儿就不想让我来,怎么的,我于济时是什么洪水猛兽,还是做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了,用得着你这么如此防著。” 话落,没被推开了,林清致带着护士进来,林清致性格好,向来温和有礼:“今天病房倒是挺热闹的。”说完,他走到方煖床脚:“今天感觉如何?还有没有头晕呕吐?食欲呢?” “挺好的,也没有头晕,刚喝了汤,我感觉应该可以出院了吧。”方煖笑着回答。 “能不能出院可不是你自己说的算的,这位长官,能请您让一下吗,我要帮方小姐检查一些伤口。”林清致对梅瑾荣说。 梅瑾荣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站起身退了两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表情自这位医生进来就开始不太好,尤其是在请他起身的时候。 林清致拆了纱布,方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是白嫩的胳膊上如今留了一块不小的疤痕。 “这是修复的药膏,我帮你消毒之后就只涂它就好,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我建议还是在医院住几天观察一下最好。”梅瑾荣一边消毒,一边回答方煖的问题。 方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林清致笑了笑,又对着身后的护士叮嘱:“这个药,每天涂三次,每次涂之前记得消毒清创,还有,饮食一定不能松懈,还是要以清淡为主,但营养一定要跟上,不然不利于伤口恢复。” “好的,林医生。”护士一一应着。 “好了,你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哦,对了,虽然现在你的伤口已经痊愈了,但我建议病房里还是不要有太多的人,很容易滋生细菌和微生物,对康复不利。”说完朝于济时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丫头,既然医生说不让病房里有太多人,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身体,出院了让梅瑾荣带你去军区看看。”于济时笑呵呵的说着,说完起身,没等方煖回答,等来了梅瑾荣的回话。 “师长说的军区像是自己家似的,煖煖是个小姑娘,军区那种地方不适合她,还是算了,我看天不早了,师长慢走。”不等于济时发火,梅瑾荣就下了逐客令,气得于济时走之前还不忘瞪他。 于济时离开后,房间里霎时间有安静如斯,方煖想不通梅瑾荣对他的称呼怎的一下子变得如此亲密,伍士向来不爱开口,而梅瑾荣自林清致离开后就一直不在状态,时不时的蹙一下眉头,中间还撇了一眼房门,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正当方煖觉得诡异想要开口打破僵局的时候,梅瑾荣抬头看她:“刚才那个医生,是叫林清致。” 方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林医生,只是本能的回答:“恩。” “你们很熟?” “也不算,就是林医生帮我治疗,梅先生有,有什么不对吗?” 梅瑾荣看方煖皱着眉,一脸的疑惑,放松了表情:“哦,没什么,就是感觉这位医生还挺仔细的。” “恩,林医生是很认真负责的。”方煖难得没有反驳梅瑾荣,但这句话说出来,除了方煖本人,连伍士都意识到,他家长官的脸色瞬间黑了几个度。 ------------ 第二十六章 喜 “对了,梅先生,我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方煖想起舅舅昨天来说,说是因为火车票的问题,希望她考虑在南京过年,但家人都在奉天,且爹娘如此着急离开,甚至连等她出院都没办法,感觉应是出了些棘手的事情。 “嗯?你说。”梅瑾荣想到方煖会开口请她帮忙。 “您可以帮我买一张回奉天的火车票吗?我请舅舅帮忙,但马上要过年了,而且回奉天的火车不多,舅舅跑了几次火车站都没买到。”方煖声音越说越小,其实她知道自己最近对梅瑾荣的态度不太好,几乎没怎么开口同他交流,这又贸然请他帮忙,小姑娘拉不下面子,有实在是担心家里。 梅瑾荣看着方煖头顶的发旋,小丫头应该是不好意思了,看着她笑了一下,虽然是请自己帮忙,但业主总算是主动开口和自己讲话了:“好,明日我给你送来。” 方煖没想到他答应的那么爽快,抬头正对上梅瑾荣似笑非笑的眼,心下气恼,这人不定在心里怎么嘲笑自己没骨气呢。 梅瑾荣伸手从桌子上拿了个刚洗的苹果,这人的手骨节分明,因长期握枪虎口处有一层茧子,但手指修长,方煖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肉手,脸上的表情更是苦恼,心情愈加烦躁,斜眼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梅瑾荣,这人怎么那么讨厌。 梅瑾荣正在削苹果,感受到身边赤裸裸的恶意,却不甚理解,今日好像并没有什么地方惹到这丫头,甚是苦恼的看向视线的主人:“是,想吃苹果?稍等,马上就削好了。” “谁要吃你削的苹果。”抬头,视线划过依旧站的笔直的伍士,偷笑了一下又回到往常温婉可人的样子:“伍大哥,我想吃个苹果,可以麻烦你帮我削一下吗?”伍士是个直肠子,看小姑娘水汪汪的瞧着自己,自是不忍拒绝,刚想答应,就听自家长官阴沉沉的嗓音穿了过来:“他不会。” “胡说八道,伍大哥怎么连个苹果都不会削。”方煖显然不信。 “为了节省训练时间,军区里吃水果都不削皮的,还有,他最近训练肩膀受伤了,医生说要少用手。”梅瑾荣一本正经的回答。 伍士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到底还是没敢动,再傻也听的出来参谋长不想让自己帮嫂子。 方煖狐疑的瞥了一眼伍士,见他身强体壮,站的笔直,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伍大哥,你受伤了?” “回嫂子的话,是,演习的时候受的伤。”伍士没敢看方煖,自知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头,若是自己露馅了,参谋长回去不定怎么折腾自己呢。 “哦。”自己也不能去扒开他的衣服检查,虽然梅瑾荣老奸巨猾,但伍士一看就是实在人,应该不会骗自己。 “给,吃吧。”梅瑾荣把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碗里,又递了勺子给方煖;“医院里没叉子,凑活一下。” “嗯,谢谢。”小姑娘用受伤的那只胳膊抱着大腕,一手舀了苹果往嘴里送,小姑娘嘴小,一小块苹果都要分两次吃,梅瑾荣皱眉,下次要再切小块一点才行。 方煖见梅瑾荣老是盯着自己,以为他想吃,舀了一勺递给他:“你要吃吗?” 方煖虽然个子算是同龄人里高挑的,但现在坐在病床上,因为生病又掉了几斤肉,抱着个大碗,显得人特别的小,见梅瑾荣没反应,皱了皱眉,把勺子又往前送了送:“吃吗?” 声音也因为病了这么久软了许多,梅瑾荣看了一眼方煖的眼睛,人姑娘估计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吃独食,却还是低头含走了那块马上要氧化的苹果。 方煖收回勺子,抬头看了一眼站了许久的伍士:“伍大哥,要不你坐下吧,肩膀不是受伤了吗?”话音刚落,伍士瞥见自家长官本来笑意盈盈的脸瞬间变了个颜色,吓得赶紧摇头,虽然不知的参谋长为什么生气,但心里清楚若是真坐了下来,那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方煖奇怪,自己很吓人吗,怎么伍士这次来显得拘谨了许多。 苹果事件过去许久,伍士终于想明白自己当时的处境,那真是走在钢丝上面,一步踏错粉身碎骨,对苹果也是敬谢不敏。 “咚咚咚。”门被敲响,天已经不早了,这个时候一般没有人再来,没等方煖开口,门已经被推开了,是韩云英带着孟茗茗,孟磊低着头跟在后面。他知道自家婆娘打得什么注意,但不论自己怎么劝阻都还是没能拦得住。 孟茗茗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泡泡袖的粉色及膝裙,脚上穿着新的扣盘小皮鞋,还特地卷了头发,俨然一副大家小姐的精致样。方煖奇怪,自己住院许久,舅母几乎没怎么来看过自己而茗茗,方煖撇嘴,自知她也是不敢来,但今日是怎么的,打扮的如此隆重。 “煖煖啊,舅母给你买了些营养品和水果,你多吃些,病好的快,你表姐因为听到你们学校大火也受了惊吓,一直嚷嚷着要来看你,舅母怕打扰了你就一直拦着,今日要不是她哭着说担心妹妹,舅母也不敢让她来打扰你养病。”韩云英笑的眼角的褶子尽显,身后的孟磊听着愈加的心虚,抬头看着外甥女:“煖煖,感觉怎么样了?” “舅舅,我已经没事了,医生说再住几天观察一下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那就好,那行,即然这样,我们就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九爷,煖煖就辛苦您了。”说着,孟磊就要抓住韩云英的手朝门外走。 梅瑾荣撇了一眼韩云英和身后精心打扮过的孟茗茗,心下了然,只站起身,朝着孟磊点头微笑:“恁喊我瑾荣就是,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您是长辈,不必如此拘谨。”梅瑾荣温润有礼,看的韩云英更是眼里放光,那些传闻真是不可信,如此谦谦公子竟被传的神鬼勿进,差点让茗茗错过了那么好的姻缘,白白便宜了方煖那野丫头,不过还好自己反应快,如今只是口头定亲,一切都还来得及。 韩云英甩开孟磊,拉着孟茗茗往前走了几步:“即然这样,我就喊你瑾荣了,我家那口子思想迂腐的很,瑾荣啊,你别介意。” 方煖愣愣的看着韩云英,真是佩服自家舅母攀关系的本事,又扭头看梅瑾荣,默默地低下了头,“瑾荣?”,摊上这样一个亲戚,真是再也没脸见人了,尤其是梅瑾荣。 “嗯,您随意。”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韩云英自是将这话认定成梅瑾荣有意亲近自己,听完更是开心,这次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这是我女儿,孟茗茗,在金陵女子中学读书,这丫头没别的本事,读书倒是不让我操心,在学校次次都前几名。”说着,韩云英把孟茗茗往前推了推,孟茗茗低着头,一副故作娇羞的样子,方煖觉得奇怪,这表姐不会是被人狸猫换太子了吧,怎么感觉哪哪瞧着都不对劲。 没等梅瑾荣开口,门开了,是林清致,林清致每次下班前都要来瞧一眼她,叮嘱一些注意事项,方煖朝他笑了笑。 “这是新的药,一天一次,帮助恢复的,之前的也要吃,一定不能落下了。”林清致走到方煖床前,把药放在桌子上,超梅瑾荣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管梅瑾荣脸色如何。 “好的,我会记得的,谢谢你啊,林医生。”林清致摇了摇头,总觉着身后有人在盯着自己,转身正巧对上孟茗茗看直了的眼神,林清致超孟磊一家点了点头,没多说,转身离开了病房。 “茗茗,茗茗!”韩云英喊了孟茗茗好几声,孟茗茗都没答应。 “啊?” “你这孩子,怎么好端端的跑神了。” “没,没事,娘,咱先走吧,天也晚了,让表妹好好休息。” 韩云英瞪了一眼孟茗茗,真是不争气,却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待下去了:“煖煖,瑾荣,那我们就先回去了,煖煖啊,别让瑾荣老是呆在着,他事多,再说了,你们这没名没分的,外人怕是要说闲话的。” 方煖虽然气韩云英刻薄,却也不知如何反驳。 “没关系,方叔走前叮嘱我要照顾好煖煖,而且,煖煖是我的未婚妻,何来没名没分一说,孟夫人说笑了。”韩云英没想到梅瑾荣会如此下她的面子,脸上一下子跟调色盘似地,一下青,一下白,看的方煖浑身通畅,这人总算做了一件和她心意的事情。 孟磊觉着丢人,赶忙拉着韩云英离开,走之前歉意的看了一眼方煖,抬头看梅瑾荣的脸色,吓得没敢再说什么。 ------------ 第二十七章 喜 方煖出院的那天,孟磊开了车来接他,毕竟住了半个月的医院,不大不小也收拾出了两个包袱。 “煖煖,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没有了,舅舅。” “那好,走吧,我把车子停在医院门口了,你姥姥专门给你炖了汤,天还没亮就炖上了,要给你好好补补。”孟磊边说便往门口走。 门是开着的,林清致笑着开口:“出院了?” 方煖点头,孟磊抬头看见穿着白大褂的林清致,年轻人比他高些,但这么多天,这林医生每日都要来,,有时候一日要过来好几趟,不止孟磊,连老太太都对他很是欣赏,留洋归来有年轻有为,对待病人甚是耐心,这样的人很难让人讨厌。 “林医生,是啊,今天煖煖出院,我来接她,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了,空了一定到家里吃饭。”孟磊笑眯眯的对林清致表达善意。 “好啊,那我之后定要去叨扰了,孤家寡人的,在医院里又不能定时定点的吃饭,我留学的时候就老想着家里那一口热乎的家常菜。”林清致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一般的亲切。 “这还不容易,等你空了不论什么是来都行,让煖煖她舅妈给你做,想吃什么都行。”孟磊高兴,笑呵呵的应着。 “行,孟先生,我还要嘱咐方小姐一些注意事项,这样,我看您一直提着行李,您要不先去车上等,我和方小姐说两句就好。”林清致看了一眼孟磊手里的包袱。 “哎,好好好,林医生真是细心负责,那就麻烦你了。煖煖,舅舅先去车上,车子你认识吧,认真记住林医生说的话,嗯?”孟磊扭头轻声的叮嘱小姑娘。 “嗯,我认得的,会认真记住的,舅舅你先去车上吧。”方煖一一答应着孟磊的话。 林清致等孟磊离开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瓷罐罐:“这是我托同学从国外寄回来的去疤药膏,效果很好,你试试。” “这不好的,我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如今中日关系如此紧张,从国外带回一些书籍日用杂物都是极其困难的,何况是药品,方煖又想起林清致说他之前是在日本留学,更是摇头。 “没关系,你不用我也用不着,这药不用就要过期的,别浪费了。”方煖听他这样说,这才伸手接过来。 看了一眼手里的白瓷罐罐,总觉着心下不踏实,低头抿了抿嘴,这才抬起头:“谢谢你,林医生,你真是个好人,不,更是个好医生。”方煖一本正经的感谢,像是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的难题,这表情惹得林清致一愣,很快又低头笑开。 “就只是嘴上说谢谢吗?”难得林医生竟开启她的玩笑,方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那怎么办?” “刚才你舅舅不是说要邀请我去你家里吃饭吗?不知道方小姐可愿意?” “既然舅舅说了,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林医生吃不惯家常小菜。” “这样就好,给,写上吧。”林清致听她如是回答,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从白大褂的前胸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本和一支钢笔递给方煖,方煖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要请我吃饭总要给个地址的吧,不然让我跑遍整个南京城去找?也不是不行,就是我可能时间不太够。”林清致一脸的苦恼,似乎真的在考虑如何满城的找到孟磊他家。 “噗”方煖难道被逗笑,结果本子和笔,认认真真的写下舅舅家的地址。 “给,那我就在家恭候林医生大驾了。”难得俏皮的回应。 “行,在家候着吧。”说完二人皆大笑开。 梅瑾荣早上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上级传了紧急加密文件,连夜破密完,天不亮伍士就敲了他的门,平日里没有特殊事情,梅瑾荣都住在军区,一张行军床,一个不大的办公桌和椅子,平日除了睡觉几乎没有时间回来,加之多年军校生活,梅瑾荣习惯了简单的摆设,于师长在这方面几乎是处处随他心意。 “参谋长,师长喊您去开会。” “嗯。”一般五点多梅瑾荣也要醒了,但这个点开会,梅瑾荣看了还黑透的天色,皱了皱眉头。 这个会开了将近四个小时,人不多,师长、副师长、各团团长还有梅瑾荣,梅瑾荣去的时候,副师长正在和炮兵团团长争吵。 “他娘的,侦查来侦查去,老子一迫击炮就给他一窝端了,比什么都来得清净。”炮兵团都是一群大老粗,连带着团长也是个爱冲动的炸毛刺猬,奈何他技术好,团里的兵都服他,于济时也是没办法,那些个大老粗和他们讲道理是不通的,还是要以毒攻毒,找一个更硬的拘着点儿才好。 “能不能动动你那猪脑子,连人家的点在哪都不找不到,还一窝端,可消停点吧。”副师长朝他斜了一眼。 “行啊,那你说,怎么办,老子是猪脑子,你用你那人脑子给老子想个法子倒是。”二人不对付在军区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当年提副师的事一直像个石头一样搁在二人心头,俩人都不舒服。 余济时见这二人又要拌嘴,眉头紧蹙,这次倒没向往常一样虽然声高,但脸上是笑眯眯的,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瞧出来了,师长怕是真要发脾气了,毕竟这不是个小事情。 这时候,梅瑾荣敲门进来,于济时瞧见自家军师来了,脸上的怒气一下也消了不少:“瑾荣,快来,看看这个。”于济时超梅瑾荣招了招手,待他走进,才把桌上的纸张朝他那边推了推。 “这是刚送来的,昨天凌晨交到我手里的,我先给了破译组破译,你看看。” 梅瑾荣没说话,拿起桌上的纸: “致南京八十八师: 我军连日来截取了多封日军加密情报,因加密过严,破译费时,今日才发件于汝。日军飞机连日来多次在南京上空盘旋,近日截取多为方位图,其中一封为日军侦查小组致谷寿夫上校的一封信,信中首先恭喜了其出任第六师团长,之后多为向其汇报南京方面我军的部署情况,以及其他势力范围,望予以重视。” “瑾荣,你怎么想的。” “目前我们还不清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但谷寿夫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但既然连她的名字都能被堂而皇之的写在文件上,说明上面自是还有更高的日军军官在关注,甚至是策划这些动作。但我们根据这些文件,除了可以猜测日军可能要对南京下手,但其余消息我们一无所知。但也不可以坐以待毙,首先,要提前部署,其次,他们已经派了侦察兵,看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批了,反侦察也要跟上,还有,现在我们还不清楚他们具体的计划,处于敌明我暗的境地,所以,除了上级检测,我们自己也要加紧检测,尤其是不明的加密文件。” 听完他的分析,于济时连连点头,脸上的表情也松弛了不少,会议开了四个小时,结束的时候,于济时让梅瑾荣尽快交给他一个初步的部署方案和反侦查方案。 梅瑾荣回到办公室让伍士取了点家里送来的咖啡泡给他,那些咖啡是夏汝梅送来的,当初他从德国回来,夏汝梅以为他自是爱喝咖啡的,于是花费许多精力和钱财才帮他买了些正宗的咖啡,谁知在国外喝多了咖啡的梅瑾荣看到这东西就胃酸,那包咖啡也就放在柜子里尘封了许久,今日睡得少又连着开了许久的会,梅瑾荣总觉着隐隐有些头疼,但于济时急着要方案,只能喊了伍士去泡了咖啡,只为了提神。 方案写了许久,虽然并不精细,却也出了大概的雏形,梅瑾荣取了眼镜,看了看外面的天,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朝门外喊:“伍士,你进来。” 梅瑾荣抬头看着伍士,蹙着眉,难得疑惑地向自己的警卫员发问:“我可是忘了些什么事情?” 伍士认真的点了点头:“是的,今日嫂子出院,参谋长您昨天说要去接她的。”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梅瑾荣急忙站起身,抓了抓因忙碌许久有些乱的头发,匆忙的套上军装外套。 “哦,两个小时前我想提醒您来着,但您说任何事都不须打扰您,参谋长,这里的任何事是不包括嫂子出院的事情对吗?好的,我明白了。”说完,伍氏郑重地站了个军姿,表示自己真的记住了。 梅瑾荣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警卫员太过木讷并不是什么好事,瞪了一眼站的笔直的伍士,边扣腰带便往外走:“还不滚去开车。”梅瑾荣少有发脾气的时候,这般爆粗口更是少见,木讷如伍士也看出来自家长官应该是真的恼了。 ------------ 第二十八章 喜 紧赶慢赶到了医院门口,瞧见提着包袱的孟磊,伍士松了口气,还好,嫂子应该还没走。 “孟先生。”孟磊刚拉开车门把行李放进去,听见旁边有人好像在喊自己。 “九爷?你怎么来了?”孟磊人老实,虽然梅瑾荣让他称呼自己名字,但他总过不去心里的坎。 “我来接方小姐,之前说好的。” “哦,煖煖还没出来,不用麻烦了,瞧你这样子是从军区赶来的吧。” “应该的,那我去楼上接她。”说完,梅瑾荣朝孟磊点了点头。 病房。 梅瑾荣没走到就听到两人的相谈甚欢,脸色肉眼可见的变黑,突然停下脚步,伍士也是倒霉,偏偏这个时候一脑袋撞了上去。 “没长眼睛?” “没,抱歉。”伍士退了两步。 “拿来。”梅瑾荣伸手。 “什么?” 扭头嫌弃的看了一眼伍士,盘算着什么时候把这人换到炮兵团去得了。 “票。” “哦哦哦,在这。”火车票不大,但现下这个时间和局势里都是极难得到的稀罕物。 接过来火车票,梅瑾荣快步走向病房,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多话可说,如今这医生都开始改行行骗了? “收拾好了?林医生也在啊,这段时间真的是麻烦你了,改天到梅公馆,我和煖煖定好好款待你。”梅瑾荣笑着走到方煖身边,伍士虽震惊自家长官的变脸之术,却也不敢多嘴说些什么。 “那倒不用麻烦梅先生了,方小姐方才已经邀请了林某到她家做客了。”林清致笑。 梅瑾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瞬间又回到正常:“是吗,那行,到时候我和煖煖一定周到款待。”说完低头看向旁边的小姑娘:“煖煖,这是回奉天的火车票十天后,我和你一起。” 方煖结果火车票,抬眸茫然的看着梅瑾荣:“您也要去吗?” “嗯,老爷子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我也应该去你家拜访一下的。”梅瑾荣点头。 “喔,那好吧,谢谢你啊。”小姑娘应该是真的开心了,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梅瑾荣摸了摸她的头发,扭头看向林清致:“林医生,那我和煖煖就先走了。” “好的。” “林医生再见。”走到门口,方煖回身和林清致摆手。 “再见。” “再见什么再见,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说完,索性抓住小姑娘的手腕,快步往外走。 林清致转身目送三人,依旧笑的温润如玉。 中央医院向来恢弘,进进出出的也都是达官贵人,不免有些认出梅瑾荣的,想上前打招呼,却见这位爷一手扯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直愣愣快步的朝门口走,面色不善,明晃晃的写着“爷心烦”三个大字。 但偏偏有那么几个没眼色的,非要扒着这个点黏上去。 “哟,九爷,真是巧了,您这是身体不适?褚某和院长还算有些交情,这样,您等一下,我喊他来给您瞧瞧。”来人矮了梅瑾荣大半头,看着也有小五十岁的样子,身边站着的那个挺着大肚的孕妇倒是年轻貌美,像是没骨头一样总要往男人身上靠,那人推了推身边的人,不像刚见到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反而一脸的不耐,转脸又谄媚的朝梅瑾荣笑。 方煖虽小,却也能看出些端倪,默不作声的撇了撇嘴,暗自用力,更是想把手腕从梅瑾荣那里挣脱。 “褚局,好久不见,梅某人身体并无不适,今日来是来接人出院的,我看褚局应该还有急事,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梅瑾荣撇了一眼斜侧方的孕妇,朝对面的男人点了点头,拉着方煖抬步离开。 “唉,那褚某就不打扰了,九爷您慢走。” 出了医院大门,方煖看见孟磊还站在车旁边等自己,松了口气,抬头:“梅先生,舅舅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等等。”梅瑾荣将方煖拉回来。 “孟先生,我和煖煖还有些事情。”想了想又说:“家父近日也总是念叨煖煖,我先带她去趟梅公馆,之后会亲自把她送回孟家,您看可好。”梅瑾荣语气谦虚,他向来如此,只有他想不想尊敬,没有该不该。 “哎,当然好,当然好,那煖煖,舅舅就先回去了。”孟磊朝梅瑾荣点了点头,开车先行离开。 “上车。” 方煖恼他自作主张,但现下也没得选择,只是,这军用吉普车底盘几乎和她齐腰,小姑娘正苦恼如何利落又不失优雅的上车的时候,身子猛地一轻。 然后,一路上,梅瑾荣感觉自己的后脑勺几乎要被盯了个洞,扭头看,方煖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索性也不掩饰了,哪知那人只是瞥了自己一眼。顺着梅瑾荣的视线,方煖又闹又羞,整张脸变得通红。 这人,竟然,盯着自己的手看了那么久! 方煖索性刻意不想刚才的事情,看着车外的行人和铺子,脑子里却不停的反复出现梅瑾荣的手,即使因为常年握枪有些许老茧,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方煖一下又想到手主人的“种种恶行”,心下更是愤愤不平,真是白瞎了,明明该长在一个优雅谦和的艺术家身上的,偏偏女娲造人的时候明显也有张冠李戴的糊涂时候。 车里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尴尬,连伍士都隐隐感受的了一些,这真的不像二人平常的相处状态,好在伍士技术不错,车子开的又快又稳,很快打破了僵局:“参谋长,到了。” “嗯,你先回去吧。”梅瑾荣下车后等在车旁,想到刚才的事情,只是将手伸了过去。 方煖弯腰正准备下车,梅公馆大门打开了,是孙姨,提着药包正准备出门:“哎?先生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老爷子说你最近都住军区的,是有什么事吗?老爷子还在午睡,你估计要等一会儿了。”说完看向方煖:“方小姐也来了,先生快带方小姐进来吧,老爷子见方小姐定是要高兴坏了的。”说着又将门打开了一点。 方煖听完孙姨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是面上还是笑着,只是躲过了梅瑾荣的手,艰难地跳下了车:“打扰了,孙姨,您这是要去抓药吗?” “不是,这不是老爷子最近总是白天睡的多,夜里又睡不着,我寻思着是不是这补气血的药不太合适,想着拿着药去城东庞家让人给瞧瞧,是不是要换些喝。”方煖少见的对人热情,上去挽着孙姨就朝里走,一个眼神也没给梅瑾荣。 “参谋长,您是要回军区吗?”伍士看着梅瑾荣抓着车门的手,一脸疑惑。 梅瑾荣听伍士如是说,心下更是又急又燥,瞪了一眼伍士,“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回去把近一个月的训练情况总结成报告,明天交给我。”伍士一脸蒙的看着梅瑾荣的背影,一个月,是让他出本军事教材吗? ------------ 第二十九章 喜 和孙姨说说笑笑的走进大厅,头顶的水晶吊灯反射在脚下的大理石板,衬着方煖笑意盈盈的笑脸,整个大厅唯一一个不和谐分子好像只有身后黑脸的梅瑾荣。 “方小姐,您坐,我去给您拿水果,上次您来吃了好多甜橙,老爷子见您喜欢,特意让我备着呢。”孙姨高兴,老爷子最近身体不好,总是有气无力的,白日胃口不好又十分嗜睡,孙姨很担心,这下好了,老爷子最喜欢方小姐了,现在就连连日住在军区的先生也回来了,老爷子心情定是要大好的,这心情好了,胃口自然也跟着好了。 孙姨手巧,不一会儿一个精美的果盘就端了上来,不比饭店里做的差,甚至因为水果新鲜有丰富,更显得诱人,而这期间,梅瑾荣几次想和方煖说话,都被她不着痕迹的避了过去,或站起身去看看墙上的名画,或闻闻桌上摆的玫瑰,反正总能躲开他的话头,梅瑾荣很无奈,他本来就不是什么会讲话的,对方又可以避着,一直到孙姨把果盘送来,这第一句话还哽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的,很是难受。 “方小姐,老爷子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能醒,我去做饭,你有什么爱吃的吗?”终于等到可以接话的时候了,梅瑾荣抢在方煖前头赶忙说:“煖煖是北方人,孙姨你做些北方菜,煖煖来了南京那么久,应该是极想念家乡菜的。”说完,朝着方煖笑,眼神却直直盯着方煖,像是在等她肯定自己的提议。 方煖皱着眉斜了他一眼,这人怎么比自己还像是刚出院的病人?转头朝孙姨说:“孙姨,不用特意考虑我的,我挺喜欢吃南方菜的,您按自己平时的准备就好,伯父总说你手艺好,我还没尝过呢。”说完抬头朝孙姨笑,模样很是娇憨可爱。 “哎,那孙姨就多给你做一些拿手菜。”孙姨高兴的朝厨房走去。 孙姨一走,客厅的气氛又僵持了下来,方煖不看梅瑾荣,一心扑在果盘上,梅瑾荣看小姑娘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心下也气,自己竟比不上一盘水果。 “好吃吗?” 方煖侧脸看了他一眼,把果盘朝他那边推了推,但并没有任何想要交谈的意思,方煖平日里瞧着温温和和的,什么都很好说话的样子,但越是这样的人,真正倔起来才是最难回头的,说来整个方家最活络的竟是平日里最不着调的老三。 梅瑾荣常年呆在军区,面对的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平日里几乎和女人没多少交集,更何况是眼下这种情况,说来确实是自己的错,梅瑾荣看小姑娘一口接一口的啃着手里的橙子,心下突然灵光一现。 “橙子好吃吗?”方煖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但现在在她只能算是客人,方家书香门第,方煖虽自幼被几个哥哥娇宠着,却也是个十分懂礼的。心下还是气梅瑾荣这骗人的话张嘴就来,但吃人嘴短,看了看手里的甜橙,想起之前老爷子说是特意从别地运来的,方煖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梅瑾荣见小姑娘愿意理自己,心下轻快了不少,脸上也带了一丝笑意:“那等吃了饭,我让孙姨给你多带些回家。” “不要。”说着,方煖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手里的橙子,然后把它放回盘子里,都是管不住嘴惹得祸,再不能因为这几个橙子被那个人拿捏了。 这和梅瑾荣想的背道而驰,小丫头该是欢天喜地的答应才对,然后这件事就算是翻篇了的,怎么也没想到人家拒绝的很是果断,眼下这局面,饶是在军区得心应手的梅参谋长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冷了下来,倒不是梅瑾荣生气,他现在整个脑子里都是,这小姑娘生气到底该怎么办。 “那这样,算是我给孟老夫人尽孝,毕竟之后我是要喊奶奶的。”梅瑾荣自觉这个方法好极了,既保住了小姑娘的面子,自己也不算上赶着。 哪知一直低头的方煖突然面红耳赤的瞪着他:“谁,谁是你奶奶,你这人,怎么乱喊。” “我怎么乱喊了,你........”梅瑾荣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先生,可以吃饭了。”是个年轻姑娘,扎着对麻花辫,长相算是清秀,只是在左耳后一直到脖颈的位置有一片深紫色的胎记,可能是方煖看的太入神了,女孩测了侧身体,试图掩饰。 “走吧,先吃饭。”梅瑾荣起身,走到方煖对面等着。 “啊?哦好。”方煖起身,朝女孩礼貌地笑着点了点头,越过她走到梅瑾荣旁边,这么一大段,之前气一下也消了不少。 两人一边朝餐厅走,方煖一边问梅瑾荣:“我们不等伯父吗?” “你喊他伯父?”梅瑾荣惊讶。 “嗯,老爷子让我喊他伯父。” “他倒是张得开嘴。”梅瑾荣冷笑。 “什么?”方煖没听清。 “没事,但是我父亲好像和孟老夫人年岁没差多少,喊他伯父不觉得别扭吗?”梅瑾荣一边解开军衬的袖口,一边微微低头迁就着方煖的高度。 “可是,如果我喊你父亲爷爷的话,那岂不是要喊你叔叔?”方煖抬着头瞪大眼睛,很是苦恼的问。 梅瑾荣僵了一下,抬起头努力地想要保持镇定:“算了,既然我父亲已经那么说了,还是不要拂了老人家的意。”叔叔?亏她想得出来。 “哦,那好吧。”方煖看着前面明显加快步伐的人,低头偷笑了一下,像是个得了腥的猫。 坐上餐桌的时候,孙姨端了汤来,放下砂锅,孙姨朝着方煖身后喊:“小雅,发什么呆,赶紧过来帮我端菜了。” 方煖扭头顺着孙姨的方向看,那姑娘明显是被这一声给吓到了,猛地一个机灵回神,见方煖看自己,吓得赶紧低下头,却还是忍不住朝这边偷偷的看,方煖几次来梅公馆都没见过她,觉得奇怪,转过身疑惑看向梅瑾荣。 梅瑾荣帮方煖舀了一小碗汤,不得不说,南方人煲汤真的是一绝,即使是南京这样并不是特别往南的地方,南北方的饮食差异也是尤为明显,相比奉天的实在,这边都汤真的是精细了很多。 排骨切的小块,放了姜片去腥,还有山药、枸杞、桂圆、陈皮等药材,孙姨觉着自家先生在军区总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每次回家都要给他煲汤,说是要好好的补一补。只是这次多了方煖,药材更多了许多对女孩子好的东西。 梅瑾荣见方煖连着喝了几口汤,笑的像个慵懒的小猫,心下也舒畅了不少。拿起筷子加了块桂花鸭,放进方煖的碗里,然后开口道:“孙雅是孙姨的女儿,平常负责打扫,一般都在后院,所以你没见过她。”算是满足了小姑娘的好奇心。 ------------ 第三十章 喜 可能真的是像孙姨说的那样,老爷子最近白日里十分嗜睡,一直到吃完午饭都不见下来,方煖一出院就被带到了梅公馆,怕家里着急,也就不再多等,只和孙姨说让她转告老爷子,下次再来拜访。 伍士把车开走了,老爷子在家,小赵走不开,只有梅瑾荣开车送她。梅家虽权势惊人,梅瑾荣母亲家又是富甲一方,但除了梅公馆建的大些,其它方面倒并不奢侈,家里用人加上警卫员小赵也就那么三四个,车子也还是之前的那辆,梅瑾荣常年在军区,座驾几乎都是那辆部队里配的吉普,这次车被伍士开走,他只能开家里的车送方煖。 一身笔挺的军装坐在雅致的黑色小轿车里,方煖总感觉像这人有点像过去的大贪官,坐着金镶玉的大轿子上,千人抬,万人扶的,而现在站在车外的自己就像是街道两旁夹道欢迎的贫民百姓。奈何这人长得又是极俊朗的,坐的笔直,长腿在狭小的空间里蜷着,只能委屈那金贵的膝盖一直弯着,真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上车。”梅瑾荣见方煖又开始发呆,喊几次都没反应,到后来不知道想什么,看自己的眼神越发的嫌弃,心下不免回忆,可是哪里又惹到她了,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放弃,拍了拍方向盘,提醒方煖上车。 “嗯。”什么意思?瞪了自己一眼,还坐到后面去了,这是给人当司机还惹人不痛快了? 一路无言,突然,梅瑾荣开口:“刚才想什么呢?” “想你斯文败类、人面兽心。”正在神游天外的方煖被猛地这么一问没转过弯,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整张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 梅瑾荣先是一愣,随即挑眉点头,微笑着说:“没想到方小姐会的成语还不少,涉猎广泛,连这些,嗯,都是张口就来,我还以为方小姐只会阳春白雪之类的雅言雅语,现在想来倒是我狭隘了。”方煖见他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全不见自责之意,倒是在变着法的说自己粗俗。 “你,你竟然诈我!真是非君子所为。” “哦,我当然不是君子。”梅瑾荣回的顺,说完还扭头看了一眼方煖:“是军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方煖总觉着梅瑾荣与人争辩的功力突飞猛进,而且次次精进都伴着些许无赖的意味,真的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梅先生次次都要与我这个小丫头争个高低,真是与我以为的军人风范有所出入。” “哦,这样啊,那看样子方小姐还是要多见见世面。” 梅瑾荣把车子停在孟家小院的门口,方煖下车,还没等关上门,在院子里浇花浇了几个时辰的韩云英马上迎了上来。 “瑾荣啊,辛苦你了,煖煖这丫头也是,你军区事忙,也不知道体谅你一些,而且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整日的在外面跑。哎,不说她也罢,你也别介意啊,煖煖自小和她爹娘在奉天那个地方呆惯了,不像她表姐,从小就只知道读书。”方煖没想到自己这大门还没买进去,就莫名其妙的得了这么一大通的数落。 梅瑾荣收回要打开车门的手,像是没听到韩云英的话,抬头朝小姑娘那边看,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丫头也就在自己这里嘴巴厉害的很,现在看来,就是个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 低头笑,再抬头时,一双眸子就像是满月时候的天上光,盛了满满的情:“煖煖,军区里还有事情,你回家记得要吃药,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就来找你,就春节了,这里马上就热闹起来了,我带你逛逛,嗯?”这等温柔的语气,怕是连梅老爷子也不曾听过,梅瑾荣早过了男孩子的变声期,声音低沉,这般商量的语气更是让方煖和韩云英很是震惊。 “煖煖可是不乐意?”等了片刻没等到方煖的答案,梅瑾荣声音里带着丝委屈,但神态依旧像刚才那般温柔。 “没,没有。”方煖先是震惊与男人突如其来的变化,紧接着后知后觉的害羞像潮水一样涌来。 “真是不好意思,关顾着和煖煖说话了,没听清楚孟夫人的话,是梅某失礼了。”梅瑾荣嘴上如是说,毕竟多年都教养做不到对人明着甩脸子。 “不不不,九爷你公务繁忙,我不过是说些琐碎的家常,不必挂心。”韩云英也算是有些心思的,不然孟磊也不能那么多年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这么一耳朵便听出人家并不想和自己攀亲戚,上赶着倒显得廉价,自己倒是无所谓,这倘若真的得偿所愿了,自己女儿不是也要平白的低了人家一头。 “那就好,但是煖煖,别人说的话听听就好,你我二人已定下亲事许久,只是近日事多,未得空操办订婚礼,但你可不能再以独身自居了,若是有哪些不知好歹的愣头青误会了,这不是平白的多惹了许多麻烦吗?”梅瑾荣敷衍的回了韩云英一句,接着一脸严肃的嘱咐方煖。 车外站着的二人皆是一脸的惊愕,才不是说没听清吗? ------------ 第三十一章 喜 临近年关,街上自是人潮如织,自那日梅瑾荣送方煖回家之后,接连几天,除了在饭桌上,碍着孟母的面,私下里,韩云英是真的是给尽了方煖脸色,孟磊看到,开始还会劝上两句,后来所幸当作看不到,方煖无奈,但爹娘都回了奉天,好在也就这几天了。 后来几天,除了吃饭几乎都在屋子里看书,方情礼和孟小慧走了,方煖和姥姥说了,然后从孟茗茗房里搬了出来,这几天方煖又看了一边《红楼梦》,总在想,为什么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为什么偏偏有那么一块要是多余的?方煖不懂为什么被人封为天神的女娲娘娘,也可以因为一些不知所谓的原因随手就抛弃,所以,贾宝玉是因为曾被抛弃过,才那么珍惜身边的每一份缘分,但,珍贵的多了,也就不被珍视了。不知道是不是近日闷在房里太久了,心思总是有些烦闷,竟学起那潇湘馆里的娇娘子,方煖觉得书,还是换着读的好。 不想读书,又没有理由出门,想到韩云英,立刻又打消了想法,反正梅瑾荣说了,要带自己去逛逛的,他肯定也读红楼吧,嗯,肯定的,爹说,这是一个镶金带玉的故事,后来,金熔玉碎,这等故事最像他,那美轮美奂的梅公馆不正和那天上人间的大观园似的。那这样想来,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会不会再次落在了梅公馆的大门里? 可是,直到第九天,方煖也没见到那个要带自己去见热闹的人,倒是等来了他身边事事妥当的伍士。 “方小姐,这是新的火车票,今天晚上七点,您尽快整理物件,我送您去火车站。”伍士依旧站在第一次来孟家的那个位置。 “煖煖,不是说明天的火车吗,怎么?”老太太急着问,方煖也是疑惑,为什么突然改了时间,而且,那么着急。 “伍大哥,我,能问一下,为什么突然提前了吗?” “嫂,方小姐,这是参谋长的意思,我只是完成长官的命令。”伍士低头,好在他一向没什么表情,方煖倒也没多想什么。 “那,他什么时候来?是和我们在火车站见吗?” “煖煖,瑾荣也和你回去?”老太太坐在扶着座椅,没太听清二人的声音,只好探头询问。 “嗯,姥姥,九爷说他想和我回家看看。”方煖想起病房里的话,有些不好意思。 老太太看孙女的样子,满脸笑意:“好好,我还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呢,有瑾荣陪着那自然是最好的。” “那个,嫂子,参谋长他。” “嗯?怎么了,他是不是让你早些回去?没事的,伍大哥你会去吧,就爷要离开那么长时间,肯定有很多事情要交代的,等到时间了,我让舅舅送我就好。”方煖声音虽然轻,但细心的人还是能隐约听到这声音明显比之前轻快了很多,也是,毕竟离家那么久了。 伍士敛眸,过了会儿:“方小姐,要不还是我来接你。”话音未落就被孟磊打断了:“不用了,小兄弟,还是我去送煖煖,正好,我帮姐姐买些东西,一起送去。” “还是我” “伍大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怎么觉着你今天不太对的样子。”方煖皱眉,伍士一向不是多话的人。 “没有,那既然这样,我就先会去了。”伍士敬礼,转身离开,嗯,这是对嫂子最好的方式了,来日方长,嫂子知书达理,会理解的。 “煖煖,那我和你舅母去给你爹娘买些东西,之前还怕你一个小姑娘提不动,这瑾荣跟着也就不怕了。”孟磊起身,脸上带笑,前几日总担心外甥女一个小丫头自己一个人坐火车,还是回那么远的奉天,心里打鼓了好些天,又不能和自家媳妇说。这下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人也松快了不少。 “嗯,舅舅,你别买太多了。”自知拦不住,只是嘱咐了一下。 “舅舅有分寸,你快去收行李。”孟磊知道自己母亲要和方煖说些体己话,想起自家婆娘若是听到了,自是要酸上几句,所幸一把拉上了不情不愿的拉这个脸的韩云英。 “煖煖啊,你来。”见二人离开,老太太朝方煖招了招手。 “姥姥。”方煖知道老人家不舍得,乖巧的坐在老太太的身边。 “煖煖,姥姥问你,这几天是不是和瑾荣相处得还不错?”老太太一双眼睛利的很,早早就看出了两人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 “嗯,九爷虽然嘴巴坏了些,但人还不错。”方煖骨子里还是个洒脱大气的北方姑娘,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心下一直认为这世间万物都是非黑即白。 “那就好,姥姥见你之前的样子,还以为你不愿意,听你这样说,姥姥就放心了。”老太太看着小姑娘眼神揶揄:“瞧你之前那样子,还以为是我老婆子多委屈了你,回去一定要好好和你娘说,别让她那死丫头又怪在我这个当娘的身上。” “才不会,娘才不会怪您,煖煖最喜欢姥姥了,娘也一样。”小姑娘抱着老人的胳膊,少有的展现出小女儿的娇态。 “行了,你这丫头,嘴巴整日跟抹了蜜一样,快去收东西,别在这磨蹭了。”老太太戳了戳小姑娘光洁如月的额头,笑着回她。 “不,我不想和姥姥分开嘛,您在让我抱一会儿嘛!” “行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和瑾荣他父亲已经商定了,等你们从奉天回来就先定亲,他们都实行那些洋玩意儿,说是要举行个什么订婚宴,我也不懂,反正也没多长时间你就要回南京来。别撒娇了,快去收东西,别到了车上又丢三落四的。”老太太笑着数落这方煖。 “好嘛好嘛,我这就去。” 五点多钟,孟磊回来了,果然还是买了一车的东西。 “舅舅,都说了不要买太多。” “我也没想到这一买就买多了,这不是想着小四爱吃盐水鸭,振国嗜甜,买了几盒点心,还有你娘的丝巾,之前就说让你舅母带着你娘俩去逛逛,这不是没想到他们走那么早嘛。还有,你爹要的书,之前我看他老去城东的那家书店去逛,我就顺手挑了几本,这不,一不小心,就拿的有些多。不过还好,瑾荣跟着你,你就顾好自己的东西就好,等下我帮着你们搬上车。”孟磊笑眯眯的,姐姐一家常年远居,那几个外甥又不常见,自是想多带些东西给他们。 “哎,谢谢舅舅。”方煖抬头,笑眯眯的对着孟磊。 “这傻丫头,说什么呢,我是你舅,还谢谢,我看你是读书读的都呆了。好了,不说了,这时间也差不多了,收好了吗,收好了咱们就出发吧。”孟磊拍了拍方煖的脑袋。 “早就收好了。” “那行,娘,那我和煖煖就先走了,这也差不多到点儿了。” “行,路上小心着点,煖煖,火车上人多,一定不能离瑾荣远了。”临走之前,老太太还是不放心的叮嘱着。 “好,我知道的,那姥姥,我走了。”坐上车,方煖打开窗户朝老太太挥手,老人家拜了拜手,没再多说。 从孟家到火车站大约半个时辰,到的时候也快要上车了。 “方小姐,这边。”刚要搬东西,就听见有人喊。 伍士跑了几步:“方小姐,我来。”伍士个头大,一下搬了大半的东西。 “伍大哥,我来吧。” “不用,不重。”一路,伍士把东西搬到了进站口。 停下来方煖四处瞅了好几圈,扭头看向伍士,笑着开口:“伍大哥,九爷呢,怎么没看见他?” “参谋长他。” “嗯?怎么了?是还没到吗,不对啊,你们没有一起来吗,怎么还分开走啊?”伍士看着对面笑意盈盈的小姑娘,吐了口气:“嫂子,参谋长他临时有事走不开,可能,没办法赶来了。” “嗯?没办法赶来了?” “嗯,但是他是真的。”伍士见方煖眨着大眼看着自己,一下不知道要怎么说,避着她的眼神:“但是他让我一定要把你安全送上火车,特意嘱咐了我好多次,真的。” “哦,这样啊。没关系,公务嘛,也不是他能决定的,没事的,我自己可以的。”方煖朝伍士轻松地笑,低头看这一圈的礼物,有些头疼,转身看向孟磊:“舅舅,这东西太多了,我自己可能拿不了,这样,我挑几样,剩下的你帮我带回去保存好,反正我没多就就要回来了,估计那次大家都要一起来的。”说道最后一句话,方煖的耳朵渐渐的泛着些粉。 “煖煖,这样,舅舅陪你回去,小兄弟,你把车票给我,我陪煖煖回去。” “额,票,票在参谋长那里,现在去取估计也来不及了。” “没事的舅舅,马上到点儿了,我又不是小娃娃,可以的。”方煖笑着看孟磊,想让他轻松些。 “笃笃笃~~~~” “应该是火车进站了,嫂子,咱” “那伍大哥,麻烦你帮我把东西提上火车了,舅舅,让伍大哥送我上火车就好,进站人多,不安全,您就别进去了。” “那好,小伍是吧,煖煖就麻烦你了。” “应该的,嫂子,我们快走吧,别误了火车。” 车厢外。 伍士帮方煖放好东西就出来了,梅瑾荣特意让人安排的卧铺,相较硬座,不仅舒适,更是安全了不少。 “嫂子,那我就先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等等。”方煖喊住伍氏,转身打开包袱。“伍大哥,麻烦你将这个交给九爷。”是那本《红楼梦》,刚才趁着伍士收拾的时候方煖写个纸条塞进书里,怕伍士看到,又偷偷把书放了回去。 “哦,好的,我一定转交,那我就先下车了。” “嗯,麻烦了,伍大哥。”送走伍士,方煖坐下来看向窗外,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本以为会和梅瑾荣一起,但这样想,也许一个人的景色也别有一番意味,又想起那本《红楼》里面夹着纸条,心情也好了不少。 军区。 “参谋长,这是嫂子让我给你的。” 梅瑾荣把头从办公桌上抬起来,一边伸手接过书,一边问:“送走了?” “嗯。” “她,有没有问什么?”心不在焉的翻着手里的书,红楼他看了许多遍,但小姑娘送书给他,倒是没想到,书上沾着一股不知名的香气,好像在医院里,小丫头就躺在自己旁边的病床上。 “没有,只是。” “有什么就说。” “这样是不是对嫂子太。”伍士嘴笨,说话又直,怕自己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他也知道梅瑾荣的心思。 “这样对她最好,也只有这样了。”等了许久,梅瑾荣只是回了这么一句。 ------------ 第三十二章 喜 火车上过道上来来回回的过人,铁皮的底板和厚重的鞋底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晚上显得尤为突兀。方煖被扰的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坐起身想拉开门瞧一瞧,这身子才刚探出去一半,就被人喊了住。 “哎,姑娘,别开门。”是睡在对铺的妇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进车厢的时候曾寥寥交谈了几句,方煖知道她是随丈夫回家祭祖的。 “为何?这来来回回已经过半夜了,扰得我实在是不得休息,您不觉着烦吗?” “听我的,先回来躺下,这门是万万不能开的。”妇人朝方煖摆摆手。 方煖狐疑的看着对铺,但对方只是朝她摇头,待过了许久,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姑娘,你可知外面是些什么人?” “不知。” “怪不得,你这般年纪又如此单纯,家中人怎得放心你独自一人坐那么久的火车。”妇人皱眉,语气中带了些怪责。 “不是的,他本来是要陪我回去的,但因公务有所耽搁,做个火车,没关系的,何况这不是幸运,遇到了您嘛。” “呵,你这小姑娘,真的是会说话。现在的世道不太平,你是奉天人应该更是深知其中原由。” “您是说,这厢门外是。” “嘘!不可乱说,我只是猜测,但这世道乱,对女人最不公,像你这样长的好的小姑娘,更要小心,我丈夫住在旁边,等天亮了,他来给我送餐,我让他也帮你打一份,若非要事,最好不要出去,你可懂?” “嗯,多谢,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尚芳。” “那我喊您尚姨,尚,芳,芳婶我喊您芳婶可好?对了,我叫方煖,您喊我煖煖就好。” “好,快睡吧,不早了。” 天亮,厢门被敲降。 “阿芳,可起身了?”门被敲响,声音清润。 “煖煖,可已收拾妥当?” “芳婶,我好了,门外是?” “是我丈夫,应是来给我送送餐的。” “叔对您可真好。”尚芳没回她,只是伸手开了门,门外站着的人,长的到不说多俊逸非凡,但因年过而立,身上的温润之气让人倍感亲切。 “阿芳,这位是?” “这是方煖。” “小姑娘,你好,我叫王敬之。” “王叔。” “你再去打一份饭菜来吧。”说着,把桌子上的饭盒打开,推到方煖面前。 “好,那你先吃,我很快就回来。” 很快,火车过了华北地借我,太行一行过了不知多少个山洞还未穿过,方煖只觉这天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天色不明,索性,出了山洞方煖便当是白日,拿出带的不多的书来看,到了山洞,便当夜间,闭眼小憩,这么一天也算是过的快。 军区。 “参谋长,参谋长,您可在,参谋长。”伍士少有如此慌张失礼的时候,不停的敲门,却为听到屋里人有所动静。 梅瑾荣昨日处理加急文件到半夜,后半夜实在困乏,便随手取了手边的《红楼》翻阅,无意看到书中夹杂的纸条,梅瑾荣现在想来可笑,那么一个小丫头的问题,却是让他思虑了整夜,许久也不得其解。 “进来。”梅瑾荣揉了揉眉心,手中还捏着那张纸。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参谋长,出事了。” 梅瑾荣抬起头看向伍士,伍士眉头紧蹙,少见的如此紧张,二人对视,有些话好像不言而喻。 ------------ 第三十三章 喜 “哐”的一声,白色的瓷缸撞在办公室对面的墙上,水缸里还有剩的一些茶叶,这么一砸,不少黏在了墙上,顺着水渍,有些许脱落下来。墙上的作战图被震得掉了个角,颤颤巍巍的吊着一个边边,稍不小心,就要彻底脱离它赖以生存的区域, “什么时候的事。”梅瑾荣喘着气,整张脸像被冰封了的七台河,甚是吓人。 “刚收到消息,应该是不久之前,因为听说是刚出了南京没多久。” “继续。”梅瑾荣坐下,一手扶着额角,一手摸着手里发皱的小纸条。 “火车刚出了南京城我们的人就失联了。” “我问的是为什么这趟车还会开,不是说了要取消计划吗?” “参谋长,这您要去问师长了。” “好,你还知道什么,说。”梅瑾荣压低声音,努力平复心情。 “火车刚出南京就出事了,他们直接在车上按了炸弹,但估计是对地势不太了解,而且,这趟车好像提前出发了一个小时,炸弹爆炸的时候,正好行至马鞍山。” “马鞍山。” “是的,他们把炸弹按在了火车中部的位置,所以,还有一部分幸存者。” “剩下的都掉进了悬崖,现在怕是连尸骨也无迹可寻,可是这样?如今梅瑾荣虽然已经平复了心情,但仍无法好声好语的同人说话,实在是太荒唐了,那些人荒唐,上面的人更荒唐,自己呢,这样看来,自己何尝不是这罪恶的源头? “当日买票的时候,我好像见到了褚文东,还有他那个小老婆,当日好像是说要陪那女人去年家待产?” “参谋长,褚局长去了重庆,说北方太冷了,不适合生产,前两日去换了去南方的车票。” “呵,太冷了,合着就我一个傻子?他们早就想好了是不是,就他褚文东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既然早就决定了,还扯那么大个圈子做什么,我一个小小的参谋还能坏了他们多大的事儿?”梅瑾荣说完,将纸条重新放回书里面。 “哎,参谋长,参谋长,您要去那?”梅瑾荣不理他,推开门,一路朝着于济时办公室去。 “参谋长,您要找师长吗?师长正在忙,我帮您通报一声。” “不用。”推开门,屋里站着的还有副师长 “瑾荣?小章,怎么也不通报一声?”李彦年是个心细的。 “是我不让通报的,师长,我有一事不太明了,心急,失礼了。” “说。”于济时继续低头看桌上的文件,李彦年抬眼看着眼前向来稳重自持的梅槿荣,果然还是年轻,这有不同同龄人的深沉心思,在这个世道放在部队这种地方,也不知是好是坏。 梅瑾荣知于济时是在等自己开口提,毕竟这个计划最初是由自己提出来的,如此说来,不过因级别的问题,过于加密的文件传不到自己这里,左右都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于济时见他半晌都没有动静,放下钢笔,抬头看着他,知道他心中已是明了了几分,但估摸着并未看的完全。 “若没事,就回去,杵在这又什么都不说,看的我头疼。” 梅瑾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开口:“师长,之前不是说了计划取消了?为何晚上那趟车刚出了南京便出事了。”梅瑾荣问的直接,李彦年皱眉,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按理说依着他平日里沉稳内敛的性子,至少要换个委婉些的说法,这不是在明明白白的质问于济时为何要隐瞒计划,甚至说是指责他隐瞒部下,独断专行,也不为过。 “我之前只是说计划暂时取消,但上级清晨传了加急文件,明确下了命令,不可违。”于济时又低下头看文件。 “不可违?”梅瑾荣笑了,清晨来紧急文件便要今晚执行如此重大的任务,真是紧急的很啊,紧急到可以有时间去通知褚文东,让他改了车票。 “想必之前师长一定要去医院看煖煖,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真是没想到,如今我们的情报工作竟做的如此好了,事事都提前了不止一步的谋划,真是让人佩服。”办公室里安静如斯,梅瑾荣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李彦年见于济时并无要开口的意思,叹了口气,朝梅瑾荣走了几步。 “瑾荣,这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但若是因疏忽而引狼入室,怕是不止那一车的人命,接下来就是整个南京城了。师长也是无可奈何,因这事已是不眠不休了好几天。” “老师,若是他们只是派了这么几个刺头都需那么多条百姓的性命来试探,那别说是南京,整个民国怕是落入他人之手也并非难事。”梅瑾荣低头,情绪倒是比开始缓和了很多。 “哼,他可不是什么区区的刺头,我知你能耐,但也别小看了你的对手。”一直沉默的于济时扔了钢笔,表情甚是严肃。 梅瑾荣看向于济时,眼神一下变得清明,但越是明白,心下也越发紧张。他了解于济时,向来脾气火爆,说话直接,但很少见有人能得其如此重视。 这南京,怕是真的要变天了,也许,不止是南京。 ------------ 第三十四章 喜 火车越往北走就越冷,方煖伸手拉开窗帘,火车外的山上一簇簇的红梅花,红的刺眼,今日阳光尚可,朝阳的这面山被照的晶莹剔透,方煖想起过去,在奉天见的好像最多的便是这两个颜色,不像那满目繁华的金陵,绿柳红墙,金丝银对,养出的人也是。 “煖煖,这马上就到了,你家里可有人来接?”正想的出神,对面的尚芳突然问到。 “没有,不过没事,我招个黄包车就好。”本想着和梅槿荣一同回奉天,便不让家里人来接了,谁也没想到竟是自己独自一人回来。 “那怎么行,不安全的,这样,你告诉我你家在哪,我”说着,尚芳突然止住了。在开口,声音明显低了许多:“这样,下车我让我丈夫帮你找个电话,你可知家里的号码?” “我家没有电话,但是我知道学校的电话。” “学校?” “哦,是我爹娘开的学校,他们现在估计也都在学校。” “行,那你下车先跟着我们走?” “嗯,谢谢芳婶。” 尚芳没再回话,只是微笑,然后再次翻开手里的书。连着几天的接触,方煖对面前这个夫人有些许的了解,她喜静,在车上除了休息几乎都在看书,自己带的书看完了,就借方煖的来看,一整天下来也不见说几句话,但次次与方煖说话都是极细心的,偶尔听到方煖讲到有趣的地方,也会低头轻笑。 “呜~~~~”这,应是进站了,方煖着身开始收东西,奉天是最后一站,火车会在此修整一夜,第二天再出发,所以不必着急。 “阿芳,收好了吗,要准备下车了。” “收好了,你进来吧。”尚芳看了一眼方煖,见她点头才回答。 “煖煖和我们一起下车。” “好,小姑娘,你家在哪,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下车你帮煖煖找个电话,她打电话给家人。”尚芳不等放暖说话,直接接了过来,只是声音突然大了些,眼睛谨慎的盯着对面的男人,方煖一直都觉得这两夫妻之间的相处方式不太对,但别人的事情,她自是不好多过问的。 快到站了,门外又响起了一阵走动的声音,脚步沉稳,不像是老百姓平日里穿的布鞋,倒像是梅瑾荣之前来医院看自己的时候,对,是军靴。 王敬之朝门外看了一眼,转头朝方煖笑:“马上到站了,你们收好东西,我出去看看。”说完又看向尚芳,见对方并无回应的意思,叹了口气,朝 方煖点头示意,然后拉开门出去。 王敬之长相温润,穿着挺阔的西装,虽然年进四十,却能看出年轻时的风范,即使现在,也不过是更添了些成熟气韵。方煖猜他应该是商人,毕竟西装这种东西并非普通人家可以穿的起的,但通身不见一丝铜气,倒是难得的儒雅。 回过神,看向对面的尚芳,显然这趟祭祖之旅并非她自愿,想着,方煖转身从包袱里取了纸笔。 “芳婶,这是我家的地址,若是在奉天无事可做,欢迎你来我家做客,我让我娘给你做好吃的,我娘手艺可好了。”方煖笑着将地址推到尚芳面前。 尚芳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纸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拿起纸条仔细叠好,放进手包里。 “好的,有时间我一定去打扰。” 方煖离开奉天到南京不多不少也有半年的时间,离开之前虽然早已经知道整个满洲国都早已经是被日军全面控制,但当时并没有太多直面的感官上面的刺激,这次从南京到火车上下来,从下火车之前,一直到出站口,一共进行了三次检查,方煖想起爹娘离开南京的时候说是学校出了些事情。 “芳婶,我爹让我在这等着。”刚下了火车,王敬之就带着方煖去了车站的通讯室,这种地方一般人几乎是进不去的,打了学校的电话,方情礼和孟小慧似乎都在忙,方振国不在,方情礼让方煖在车站等会儿,他让方兴国来接。 “可以吗,不然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我们送你一下。” “没事的,我爹让我哥哥来接,很快的,芳婶,你们快走吧,这马上天就黑了,奉天一到晚上就特别冷。”尚芳好像身体不是很好,总是咳嗽,方煖一直以为她是在南方呆惯了,突然来了这有些不适应。 “那行,我们先走,你一个人小心些。”说完,转身看了一眼王敬之。 “煖煖,你就呆在刚才的通讯室里,我和他们说好了,你一个小姑娘自己在这不安全,而且外面实在是冷。”王敬之知尚芳放心不下,早早的便和里面的人打好了招呼。 “好,我知道的,那王叔,芳婶你们路上小心,有空了一定要来我家。” 尚芳朝方煖拍了拍手包,示意自己记着的,方煖目送二人坐上汽车,奉天不像南京,现在这种情况,日子更是难过,好多过去过的不错的人家,如 今连称一袋面都要算计好久,日子过的愈发的举步维艰。大部分有能力的人家,都早早找好了出路,不是南下投奔亲朋好友,便是早早的把孩子,甚至是举家搬到了国外,剩下的便是过一日算一日,大街上到处走的都是带着大头钢盔的日本兵,小孩子门整日整日的被关在家中,方家的红江学校也受到波及。 方煖没在通讯室里待着,那里的人个个吓人的很,高高在上的,手里握了部电话像是握了封建时期皇帝的兵符,拿着便是威震四方的样子,方煖不喜,就偷摸的溜了出来,反正也没人注意,个个都专注的盯着眼前的电话机,好像下一秒就能接到南京打来的重要电话。 方煖坐在车站的椅子上,想起写给梅瑾荣的纸条,心下还是有一点点埋怨的,毕竟这人连着晃了自己两次,看下次见到他自己怎么整他。 方兴国来的急,知道小妹在车站一个人等着,出门拦了辆黄包车,一路催着赶过来。方兴国本就身体不好,这一路上来回的颠簸,心下又急的冒火,站在车站张望了一会儿,见小姑娘正坐姿排椅上,两只脚来回的扑腾着,自己一个人也全不见焦急害怕,方兴国放下心,摇头无奈的笑,这小五个子倒是长了不少,但这心眼还是没什么长进,大大咧咧的全然没有一点小姑娘的样子。 “煖煖。” 方煖猛地抬头,行李也不管,一下跑到方兴国身边:“四哥!哎呀,四哥,你终于来了,我都快无聊死了,你怎么那么慢啊。” “我倒是没瞧出你着急,想什么呢,我站着那么久了都没发现。”方兴国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走了几步提起行李。 “能想什么,不就是在想十里巷里面的熏肉大饼、血肠,哦,还有杨记吊炉饼,还有还有康叔家的冷面。”方煖一蹦一跳的跟朕方兴国,一边数着想了许久的奉天吃食。 “臭丫头,就记着吃了。”方兴国笑着打趣妹妹。 “哪有,我还记得给你带好吃的呢,本来舅舅买了许多礼物的,但我一个人拿不了,不过,你别担心,我特意第一个把给你带的咸水鸭放好了,够意思吧。”说着,拍了拍方兴国的胳膊,顺便抬了抬自己的下巴。 “呵,是,我们小五最疼四哥了,走,先不回家了,四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哇, 四哥万岁,四哥我要先去康叔家吃冷面,我都馋死了,在南京整天让我吃米饭,吃得我满脑子白疙瘩,看见就犯晕。” “你这丫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饿上你几顿,就知道那白疙瘩有多香了。” ------------ 第三十五章 喜 从火车站出来,方兴国先是带着方煖去了康叔家,方煖从小就爱吃他家的面,小时候几个哥哥总是轮流带着小姑娘到处跑,饿了就来这吃一碗面,配上一杯暖茶,冬日里,面不过凉水,但吃着还是劲道,康叔四十多岁,独身一人,无牵无挂,很是喜欢方家的这几个孩子,每次来都是给足分量。 方煖吃撑了,扶着方兴国哼哼唧唧的喊走不动道,方兴国一手扶着方煖,一手提着行李,有些吃力,步子不自觉的慢了下来。 “四哥,现在连街道上都是。”方煖看了一眼大街上大摇大摆的日本兵。 “嗯,所以等会儿回家以后,记得少出门,有什么事一定要让我和大哥跟着。” “嗯。” “对了四哥,乔落呢,乔落现在怎么样,我上次收到她的信了,是和你和大哥一同寄到南京的,她说你在教她读书,乔落是不是特别聪明。”方煖一蹦一跳的扯着方兴国的胳膊,那样子兴趣十足。 方兴国听到方煖问乔落,突然沉默了下来。 半月前,方家书房。 乔落同往常一样在书法看书,偶尔问他一些问题,但大多数时候很安静,很少扰到方兴国,不知这日怎得,总是不时的抬头看方兴国。 “有什么问题吗?”方兴国被看到也写不下去,索性放了笔。 “四哥,你可知崔护?” “曾读过一二。” “那,那你可知崔护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方兴国看着眼前盯着自己的小姑娘,乔落和方煖差不多的年纪,但性子却和自家那个跳脱多变的小妹天差地别,妹妹走前一再叮嘱自己要对她为数不多的好友多多照顾,方兴国接下来这个担子便一直当是认真对待,对于乔落,除了因为小妹的关系多了分耐心,更多的是对学生一样的责任。 最近方兴国便总觉着乔落有些不同,过去除了有问题来方家找自己,几乎很少见,但近半月,乔落几乎隔个一两日便要来一趟,每次都要带上一两个时辰,但方兴国一直觉着小姑娘可能见自家父母回了奉天,想着来方家等小妹,但今日这话。 方兴国蹙眉,心下愈发不安,再抬头已是神色清明,因自小便身体欠佳,除了家人学生少有与人相处的时候,方兴国向来只爱书香墨语,对男女之事少有关心。 “乔落,我觉着崔护的诗不适合你读。”方兴国说完继续低头写字,也是不知如何面对。 对面安静了许久,乔落将书放回原处,起身笑:“四哥说的对,崔护的诗的确不太合适我,时间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四哥再见。”不等方兴国回话,乔落已经推门离开,她向来懂礼数,少有失态的时候,像这样连门都不管便离开更是从未见过。 这样想来,自那日以后,已有半月未见,小姑娘应是伤了体面,煖煖回来也好,毕竟这种事情还是姑娘家之间才好说话。 “四哥,四哥,我问你话呢,你怎么?”方煖疑惑,这四哥怎么当街发起呆了。 “啊?没事,我们快走吧,爹娘应该是已经回来了。” “好,那走吧。” 三台子街,刘家香料铺。 “娘,方家大哥说煖煖今日回来,但我刚才去方家等了许久都没见人,我。”乔落从吃了早饭就不停的在铺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又站在门口张望,一会儿站在香料柜子前摆弄,心早就不知道飞哪去了。 “去吧去吧,早知道小先生回来了你要坐不住的,给,这是我做的酥饼,小先生小时候最爱吃,你带上。” “哎,娘,那我先去了。” “好,小心些。” “知道了。” 乔落出了三台子街拐弯有条小路,直通方家所在的文中堂,如今局势愈发紧张,整个满洲国成了岛民的法外之地,人们除非不得已,几乎少有自大街上来往的,人们用在这个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优势,开辟了一条条不为外人所知的曲径通幽处。 这处小路自刘家香料铺后门左拐右拐三道弯,从文中堂后街出,再走不过百米就能见方家大门,这是许久之前方兴国给她画了地图,说是如今走大路不安全,再来便照着这条路找来,虽说远了些,但小姑娘总是安全最重要。 谁知,便是这最安全的,如今也成了最不安全的。 乔落只听她娘说,日本兵说话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也和北平、南京都不一样,若是听到了,就要转头就跑,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了,乔落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条路上碰到那些被娘形容的凶神恶煞、说着听不懂话的日本兵。 方煖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乔落被两个强壮的日本兵死死的按在地上,后来,方煖只要想起乔落,便想到一片雪白上乔落的血瞬间蔓延到自己脚边,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流的更远。 方兴国一手按住方煖的肩膀,一手死死的捂住她的嘴,方煖第一次感觉四哥的声音也可以听得让自己浑身发冷:“煖煖,不要说话,四哥求你,不可以发出声音,你闭上眼,闭上眼睛,不要听,也不要看,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方煖震惊的看着眼前的男生,这一刻她好像从没认识过他,方煖咬着方兴国的手掌,但这张手好像是缝在了方煖的脸上,怎么也取不下来,终于,那边安静了下来,那两个日本兵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勾着对方的肩膀,好像刚干了件不得了的大事,说说笑笑的离开,方煖看向乔落,她从不 知道有人可以如此绝望,那双眼好像被天上最黑的那块乌云蒙住,再看不到任何一点别的颜色。 “乔落,乔落,你怎么样。”方煖推开方兴国,抬腿跑向那一片红。 方煖脱下身上的大衣,但为什么怎么也裹不住乔落,肩膀,胳膊,腿,为什么总也盖不住,这衣服为什么那么小。 乔落终于被喊的回神:“煖煖,你先走,你先走好不好。” “乔落,你先起来,你不要躺在这里,我们回家,没事,我们回家。” “方煖,求你了,你先走。你不要过来,不要看,不要看。”方煖抬头,方兴国正站在乔落背后,踏在雪上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好像一下又一下的踩着乔落的心脏上面,踩一下便挤出一捧血。 “煖煖,你先走。”方煖看向方兴国,她不理解,为什么四哥还能这样冷静。这片雪化得尤为的快,乔落的血,方煖的泪,没多久便成了一个小坑,高出的雪几乎要把乔落埋起来,方煖越看越怕,她不停的拉着乔落:“我们回家,这里太冷了,乔落,回家好不好,我让我娘给你炖猪蹄,还有,我还带了好些书,你肯定没看过,很多西洋的书,特别有意思。” 方煖话音未落,方兴国突然喊:“方煖,回去,马上回家去。”方兴国极少连名带姓的喊方煖,方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乔落至今未落一滴泪,她害怕,真的,太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