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不安的种子 写在前面林笳原名赵玉霂,南国赵王的三女,她的母亲原本只是王皇后身边伺候妆饰的丫鬟,得圣宠后荣封端美人,后生下女儿被升为顺容,因自小与王皇后一起长大,十分依赖皇后,得了封号后也不愿意分开,故皇后分出殿中一个小院落于她,两人依然如以往一般居于一处,赵玉霂也因此于皇后殿中出生,和皇后的一子一女一起长大。 赵玉霂生得粉妆玉砌,与皇后的女儿,她的二姐姐长得颇为相似,性格却不像姐姐般持重、耿直交织得复杂,是个甜美、野性又单纯的小家伙,不止受母亲疼爱,王皇后、她的太子哥哥赵牧虽然不时教训她,却也都呵护得紧,至于长公主姐姐赵玉真,和她两人虽然人前端庄友爱、人后打着野架,但是从对待宥妃之子女,她的四妹赵玉簪、五弟赵烨的态度来看,十之八九也是和她兄长母亲一般,是个护短的主。 在父王的白月光宥妃生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四妹赵玉簪、五弟赵烨之前,赵玉霂的生活可堪顺风顺水,躲猫猫、爬假山、捞金鱼、掏鸟蛋、坏太子哥哥功课、跟二姐姐打得跟炸毛野猫一样的事情没一件少干,连父王胡子也都遭过殃,可那时父王疼她、纵着她,她以为这就是一个闲散公主的生活,理所当然地胡乱过着,没有一丝的忧愁。 那时的南国歌舞升平,外邦友好,她的生活本来也应该这么一直过下去,直到长大成人嫁为人妇,不出意外的话子孙绕膝、寿终正寝。 直到宥妃嫁入宫中,不足八个月便生下了双生的子女,她的好日子随即便在那个秋天和北国边境刮来的第一股寒风中结束了。 原来真的有人美得就像天上的月亮,五岁的赵玉霂第一次见到前来拜见皇后的宥妃时直觉地想。 不同于王皇后的端庄威仪,也不同于母亲的秀丽雅致,宥妃的美不仅温婉,也十分洁净,清清远远地站着就有一种不可亵玩的高贵,一举手一抬足之间都透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转向她的父王时却又自然流淌出一种温润的亲近。 她正待向父王悄声感叹这种惊人之美时,却看见了父王看向侑贵人的眼神,不由一窒,她虽然年幼,却懵懂地感受到了父王与往日的不同,他以往的宽厚、温柔似乎全部随着目光投射到侑贵人身上。 如果说侑贵人所站之处犹如夜空中唯一的光,那么其他地方便是一片空洞的黑,赵玉霂在这空洞中几乎难以呼吸,掐了掐手心,她镇定下来,吞下了要向父王说的话,心中却依然十分不安,她不理解这种感受,转头看向母亲,母亲站在下首,嘴角是一抹温柔的笑,却没有看场中的侑贵人和座上的父王,她安静地看着地上木板,似乎并不在意,而王皇后坐在父王身边,端庄的嘴角虽然在微笑,却带着一种她不熟悉的冷意,她的眼神畏缩了下转向右边,却忽然撞上了二姐姐的眼。 二姐姐细眉挑起,瞪了她一眼,她不禁缩了下脖子,却心中一松,春天柔软温暖的风似乎透过殿门抚在她的身上,像是突然回到现实,她眯着眼笑了。 送走侑贵人和父王,王皇后坐在椅上沉默不语,她的母亲坐在皇后的脚边,自然地揉起她的腿,王皇后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拉起她的母亲,叱责道:“一点样子都没有,怎么又给我揉起腿来”,她的母亲轻言:“一时忘记了”。 王皇后叹气,挥手让两姐妹退下。赵玉霂见她有话要与母亲说,便和姐姐行礼离开。 刚转到后殿,两人就追逐起来,赵玉真骂道:“没见过美人吗?没出息的,呆头鹅一样!”,赵玉霂听到姐姐的话便知她与自己想得一样,嘻嘻哈哈边逃边嚷:“谁都没有我南国的长公主美,我的二姐姐最美!”。 瞎闹了一阵后,天渐渐黑了,赵牧已散学归来,听到赵玉真描述白天所见,三人席间又取笑了一番彼此,餐后便各自回屋。 被伺候过洗漱的赵玉霂见母亲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走到门前一边看了看哥哥窗前通明的灯火,一边看了看姐姐殿中昏黄的光,转身套上软鞋一溜烟地钻进了姐姐的内室。 赵玉真被她吓了一跳,正准备呵斥,却见她利索地钻进了自己的软被,想了想便挥手让侍女们退了出去。 赵玉霂跪爬到姐姐身边便自顾侧着脑袋趴下了,赵玉真也不言语,拢了拢长发也躺了下来,床侧窗户按赵玉真的吩咐敞开着,月光此时正照了进来,带着春天所特有的清澈草香和小虫叫声。 赵玉真似乎有些不耐烦地眯了眯眼,不待她张嘴,赵玉霂已抬起头来,问:“姐姐,父王很在意侑贵人对不对?”赵玉真怔了下,反问:“你一个五岁的小娃娃从哪里知道的什么在意不在意?”赵玉霂不快地撅起小嘴:“你一个六岁的娃娃扮什么老成,我敬你是姐姐,你却总当我是娃娃糊弄!”赵玉真大怒,狠狠地挠了一番妹妹,直到赵玉霂缩在被窝中不停求饶。 顶着一头乱毛从被窝中钻了出来,赵玉霂躺在枕头上闷闷道:“我觉得父王不会再喜爱我了,今天殿上看着父王,我不敢撒娇了,他不是我的父王了”,赵玉真伸手捂她的嘴,横眉道:“这张嘴又混说,母后有没有教过你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赵玉霂拍了下自己的嘴巴,讨饶道:“姐姐,我错了”,赵玉真见她真的心情不好,也不再说什么,看着屋上荡漾的月光,闷道:“你以后可要乖巧些,捣蛋的事情莫要做了,出了殿门看母后、哥哥怎么护你。”赵玉霂不再说话,心里却空空的莫名难受,转来转去,终于在被姐姐踹了一脚后老实睡着了。 此时,她还不知道,她的命运之轮在这个春天终于咔咔转动起来,她的人生,从此刻起,方才起运。 ------------ 2、宥妃 迷迷瞪瞪醒来,赵玉霂反应了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姐姐殿中,她被侍女潋梓伺候着穿上鞋子,此时姐姐已穿好衣服、梳洗完毕了,赵玉真转头看了她一眼后,也不说话,怒其不争地顿足拂袖离去。站在一边的朱兹捂嘴笑了,轻手轻脚地拉下贴在赵玉霂脸颊上的头发,开始伺候她梳洗。待赵玉霂来到餐桌前时,赵牧已用完早餐去学上了,赵玉真正缠着王皇后和端顺容说话,三人脸色显然都不是太好,赵玉霂听了会儿,大概明白了宥妃的来历和她们忧思沉重的原因。 宥妃原名宥敏,钱塘江边贵商之嫡幼女,赵王还是赵太子时曾随父亲前往江南巡视,就住在他们家位于南北湖边的别院中,两人也正相遇于彼时。南北湖边的高山可以见海,那时正近中秋,个性温柔多情的赵太子不喜酬和,便带着一位内侍躲了出去,这一躲就躲去了可赏明月、可见深蓝大海的高山亭中。一路沿着石阶缓步而上,明月越来越圆、越来越美,正感慨之际,一位着素色暗花绸衣的纤弱女子遗世独立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竟让赵太子呆在了原地,女子似乎有所思,直到海风吹乱她的头发,抚发之际才察觉到赵太子的存在。如今的赵王在和王皇后解释为何要封其为妃时,嗟叹道:“直至今年,才得以将她与腹中二子迎入宫中,吾心愧之、歉之”,原来,彼时相逢,赵太子便已情根深种,只是经历了封王、立后、平息宫廷内部因政权更迭而造成的波澜后,便已经数年,直至两人珠胎暗结,赵王终于以太子已立,朝堂稳定,而皇家子嗣不宜流落在外之名一摒朝堂争议,纳宥敏入宫。原以为只是普通的纳妃,谁知其中还有近十年的深情在,王皇后和端顺容对此局面竟无言以对。不安落到实处,赵玉霂反而安静下来,只是心中很是不服:“不管父王如何深情,母亲和母后始终先嫁于父王,我们一贯如此生活,你如何能一人夺走母亲、母后的夫君,我们的父王!”此时,赵玉霂并不知,这种失去还仅仅只是她人生无数次失去的开端,而她的不服气也有着数不清的如琢如磨在不远处霍霍等候着。 宥妃身怀双子,赵王怜惜,免了她无数规矩,让其安心待在自己的质朴厚重的观海阁中,更是日日相陪,一如街巷寻常夫妻,竟无一日不归。反观金碧辉煌的中宫殿,却宛如宫中多余的雕琢,带着过多的刻意与格格不入,夏末夕阳下,数月未曾与父王亲昵撒娇的赵玉霂叹了口气,口中葡萄似乎也失了酸甜冰爽滋味,不仅如此,她心中的不忿也有了动摇。这几月,在长兄赵牧之外,她和二姐姐都感受到了自己的多余,这种忐忑甚至也出现在了母亲脸上。赵玉霂扔下手中葡萄,拍了拍手,像是努力拍去不适感,她想,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是夜,皇后宫中灯火通明,一片沸腾之声,多月未曾出现的赵王怒气冲冲地坐在中宫殿中,王皇后坐在他身边,表情淡淡地喝着茶水,赵牧站在一旁,双手束在袖中,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赵玉真站在赵牧下侧,表情冷然,透露着几分不忿、几分讥诮。站在最下首的端顺容面上紧张,时不时往殿外望去,此时,潋梓焦急地站在殿外,快速地向端顺容的贴身侍女丹娘说着什么,言罢,丹娘转身快步进来,小小地向端顺容摇了摇头。端顺容有些失望,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低头思考少许,转身快步走到赵王面前,瞬地跪下:“臣妾有罪,玉霂久出未归,实属臣妾教养不周,但是陛下所言之事曲折未明,还请陛下等玉霂回来后再议,其中或有原委不为所知……”,“哗啦啦”,杯盏碎片撒了一地,赵王大怒:“或有原委?什么原委能让这孽女下此毒手,真真是最毒妇人心,你为人母,竟有脸面道曲折未明!你可懂什么叫是非!”端顺容吓得浑身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这竟是她第一次见赵王如此怒火中烧,而言辞中犀利更如针锥在心,扎得她生疼。 赵玉霂高高兴兴地拎着裙摆踏进宫门,好奇地看了眼跪在殿外哭泣的潋梓和一众仆侍,不知所以地跨进殿中,甫一进门就见到端顺容跪于一地碎瓷渣边的场景,还未反应过来,耳边便轰轰然传来赵王的怒斥声:“孽女尔敢!跪下!”,她顿时呆在了原地。朱兹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臂急急道:“宥妃园中纳凉时,一支金箭射到亭中果盘上,贵妃受惊,肚子突然下坠并炸裂了数道紫纹,颇为骇人,宫人追去时看见其人身材纤弱幼小,竟如……公主您的身形,皇上大怒,公主,你且往前去跪下,快!”赵玉霂懵懂地随着朱兹上前跪于地上,赵王见她表情如痴傻,竟气得欲上前掌掴,赵牧快步上前拦在了赵王身前,喊道:“父王!慎行!”赵王看着眼前八岁的长子,咬了咬后槽牙,恨恨收回了手掌,转身坐回座上。 “孽女,此箭可是你所有?”赵王将一支金箭丢在了赵玉霂眼前。 赵玉霂强自按捺住心中惊恐,定睛细看,可不就是自己的小金箭吗?这是五岁生辰时父王赐予的礼物,一只小弓加一个箭筒并十只箭,均为金制,来自西北番邦的进贡,当时父王笑称:“我的小玉霂若生于西域,定是个能骑马射箭的女中豪杰,此弓箭予你真真是再合适不过”。赵玉霂正急欲辩言,突然看见了赵玉真突变的神色,咬了咬嘴唇,明白了事情原委。她看了看趴在地上的母亲,低下了头,抬起头时如下定决心般:“是我又怎样?!宥妃来宫中后,您就再也不管我了,我不喜欢宥妃,我也不要喜欢父王了!”,说着,赵玉霂眼泪忍不住流下:“您好久没来,一来就凶我,真是最讨厌了!”,“今年春天您没有送我纸鸢,夏天没有送我鲜莲蓬,也不说要带我去避暑,只顾着宥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呜呜呜呜……” 看着眼泪糊了一脸的赵玉霂,赵王气得手抬起又放下,“就因为没带你放纸鸢、没带你去避暑你就想着杀人呐!你这个小畜生!” “我才没有杀人呢!我就是要吓唬她,告诉她别以为我赵玉霂是好欺负的!”赵玉霂倔强地翘起小脸。赵王气得仰倒,“那你跑什么跑!” “我……我被发现了那当然跑啊!”赵玉霂理直气壮道。 赵王额角青筋暴起,连声道:“好、好、好……”,他走到端顺容眼前怒道:“看你教出的好女儿,好个混不吝的孽障!”赵王扶着额角快步走了两三圈:“宣,从今日起,除去端顺容封号,打入冷宫,如宥妃有任何问题,拿命来赔!王皇后同属管教不严,今起,禁足宫中,两月后再作打算,中秋大礼,皇后主持不妥,朝中再议”。 ------------ 3、王皇后 赵玉霂蓦地盯着父王的脸,眼泪也忘了流淌,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可是这还不算完。赵王接着道:“赵玉霂礼仪缺失,明起,换管教嬷嬷,禁足宫中,直至投足有公主之姿,赵玉真与其作伴,明起一起学习罢”。说完,赵王便带着身边的管事太监甩袖离去,竟然是看也不看赵玉霂一眼。 赵玉霂像是突然醒来,三步做两步跪爬到端顺容身边,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忍不住放声大哭:“母亲,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端顺容把赵玉霂搂到怀中,眼睛通红,忍不住地抚摸着赵玉霂的脸:“莫哭,霂霂莫哭,乖儿,莫哭,我的乖霂儿,莫要哭……”赵牧垂头站在两人身边,是难得的手足无措的模样,赵玉真急得要往门外冲去,却被自己的侍女紧紧抱住,突然,“啪”的一声,殿中顿时一肃,赵玉霂抬头,透过泪眼,看到王皇后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和母亲附近,狠狠地打了赵玉真一巴掌,赵玉真悄无声息地涕泗横流,却不再挣扎。王皇后伸手拉起了赵玉霂和端顺容,轻轻捏了捏两人的肩膀,道:“回房去,我会安排”,说罢,转身离开,赵玉真也被侍女们推着跟在王皇后身后离开,赵牧犹豫了半晌,蹲下来拍了拍赵玉霂的脑袋,向端顺容行了礼后同样也离开了。 端顺容抱着赵玉霂坐了会儿,用手指梳理她散乱的头发,笑道:“我儿调皮,去哪里胡闹了,弄得这样凌乱,回去后慢慢说给母亲听”。赵玉霂听着母亲的话,只又紧了紧搂着母亲脖子的手臂,什么话都不说,端顺容也不推开她,撑着丹娘的手站了起来,向伸手欲抱走赵玉霂的丹娘摇了摇头,亲自抱着赵玉霂走向后殿。 母女二人回屋后,端顺容把赵玉霂放在美人靠上,自己搂着她坐在身边,还不及说话,手中便被塞了一物,端顺容垂头一看,竟然是一枚癞头癞脑的果子,颜色金黄,很是小巧。赵玉霂轻声道:“我只是气闷,心中不服,想看她到底如何特别,于是去爬了后殿的墙,谁知后殿门开着,也无人看守,便走进去看看”,“经过厨房,看见台上放着这样一盆果子,倒是新奇,就拿了两枚,想带给母亲看个新鲜。后来转过后殿,正要去花园时,就听见了惊叫声,原本以为出了什么乱子,心里还有些高兴,谁知喧闹声越来越近,心知不妙,不想被牵连于是便跑了,果子也丢了一枚,没想到不仅被发现了,还被当做行事之人……” 端顺容抚摸她的脸,不断地擦她的眼泪,眼睛又红了,脸色也严峻起来:“你是我养大的,我知你心善,你是好孩子,但是,母亲仍要告诉你,无论如何,你不请而入他人宫中,此举便是大错,拿了别人的果子同样是大错。我知你心思单纯却容易怪罪自己,记住母亲的话,此行错便是错了,改过更重要,莫要耽于自责”,赵玉霂哭得更伤心了,但是仍然点头,只是眼泪总也仍不住要掉下来,她忙举袖擦泪。端顺容缓了缓口气,又跟她说道,“乖儿,母亲知你未做此等凶险之事,仍是高兴的”,赵玉霂抬头看端顺容的脸,果真是没有很生气,忍不住呐呐:“母亲……可是我闯祸了,我要失去母亲你了”,说着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母女俩又抱做一团。此时,王皇后的贴身侍女朱碧来请,丹娘伺候两人擦过手脸,母女二人挽着手往皇后寝殿走去。 不同于端顺容殿中的体贴亲昵,皇后宫中正一片肃冷,赵玉真跪在地上,垂着头不说话,王皇后托着额头坐在矮桌边,赵牧陪站在一旁。见二人进来,王皇后朝二人轻微点头,示意端顺容带着赵玉霂一旁坐下,端顺容屈膝轻行了个礼,也不多话,拉着赵玉霂一齐坐下。王皇后拉住赵玉霂的手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事情原委殿上我已猜到,现也得到证实,只是我不曾想到会有如此结果,不曾阻止,是我的不是。只是,事到如今,我倒希望事情更往前一步。静姝,暂去冷宫,待宥妃生产,我送你出宫如何?”端顺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皇后:“如何能至此?况我丢下霂霂和您出宫如何能活?”王皇后摇头,“且告诉我,出宫可为你所愿?”,端顺容沉默半晌,道:“如能带走霂霂,我愿出宫”。王皇后沉默,轻声道:“霂霂不可走,而你,不可留。” 赵玉霂握紧端顺容的手,急急地摇头:“母亲,你不要走,你不要抛下霂霂!”王皇后安静了一下,向赵玉霂正色道:“你母亲必须走。你父王来前,侍者已悄悄捎过话来,宥妃仅受惊吓,无甚大事,你母亲本无甚关联,却被迁怒、被打入冷宫。如此情形,未来不知还会如何,留她在宫中,只会凶险异常”,她停顿了一下:“霂霂,我们不能再心存侥幸。”赵玉霂愣在原处,半晌之后,呆呆地点头:“母后说的是,霂霂懂了,母亲要走,霂霂不闹了”,话如此说出,眼泪却再次汹涌而出,端顺容再也忍不住,抱紧了赵玉霂:“母亲不走,母亲陪着霂霂,哪里也不去”。 “胡闹!”王皇后喝道:“进去过冷宫,你以为出来后还能好好地做你的端顺容吗?!”她冷笑道:“十年不到的时间,你竟越来越天真,前路未知,你居然生出了侥幸心,以往府中之事竟然忘记了个干净!如今情形你还看不明吗?多一人在此只多一分风险,不如出去一人,好好地生,如若宫中未来有何不妥,或许便是我们的生机!”端顺容急急道:“皇后!何至于此!只是一个宥妃和……”话音未落,端顺容便止住了。她想起老丞相大人宠妾虽不至灭妻,却让嫡亲的幼女贫弱长大,并被匆匆指婚给了当时透明人般的懦弱无为的老好人赵小王爷,虽然后来因祸得福成了皇后,但是这近十年平静的宫廷生活的确不应该麻木自己的警惕心。自己怎能忘记数九寒冬,丞相府管理炭火的侍人因讨好新夫人而将上好的白炭多给了前来取炭的侍女,却忘记了幼年王皇后的份例,临了随手拿大侍女们使用的黑炭顶上,伺候王皇后的粗使婆子并不仔细,扔进炭盆里了事,两个半大的孩子哪里懂得炭里还有门道区别,险些中毒死去,一个女人会带来怎样的剧变,别人不知,艰难爬出门外,拼尽全力呼救换来两人生机的自己却不能忘,更何况如今,这近十年的平静生活已被打破,她更不再是从前受王皇后保护、受皇帝喜爱的侍女,而是一个有着正经封号,同时又被贴上皇后标签的顺容!风雨将来,她便已被先行之气吹倒,哪有什么保护女儿、陪伴皇后的力气与资格?! 想明白了关键,端顺容跪倒在地,看着皇后一字一句道:“皇后,不论多难,定要让我出宫去!” 王皇后点头:“信我。” ------------ 4、赵岐 次日一早,便有宫人来请,端顺容带着丹娘,携着简陋的包裹便跟随而去,只是步行难舍,眼眶红红地频频回头,王皇后点头示意,端顺容方才凝住心神,忍住了泪水转过宫门不见了。 此时,赵玉霂再也忍不住,像一头小豹子般跟着冲过去,宫女惊呼出声,急忙跟上,却见殿外一个少年扛着赵玉霂进来。 少年长身玉立,面庞白皙洁净,却又英姿勃发,带着一种天然温暖而内敛的勃勃生机。 少年走到王皇后身前放下挣扎着的赵玉霂,微笑着做了一揖,道:“太子不放心玉霂,让我寻了借口出来,正巧遇上,如此,赵岐便告退了。”来人是赵牧的伴学,赵王父亲的弟弟,一个闲散老王爷的嫡亲长孙,聪颖而性情温和,与赵牧颇有些相似之处,只是年长两年,今年已有十岁。 赵岐年幼进宫时,赵王见他聪颖懂事便十分欢喜,待太子大些,便让他入宫来做太子伴学,算来,和赵牧相伴已有四年。 两人性情相投,又都十分聪慧,相处得不错,赵牧对他很是信任,王皇后同样也喜欢赵岐,见是他扛了玉霂进来,暗暗松了口气,又见他着急离开,点头微笑道:“你有心了,快回去学上吧。”赵玉霂甫一被放下,便被朱兹、潋梓扶起住,王皇后见赵岐离去,便示意众人散去,牵着赵玉霂往殿里走去了。 赵玉霂不再哭,只是蔫蔫地不肯说话,王皇后叹了口气,搂着她坐下:“我知你心中难受,可是,玉霂,你母亲很快便可出宫,虽与你分别,也不再享受宫中所谓荣华富贵,然宫外自由,更无人可威胁她的性命,朝可观日出、夕可看落日、夜间更可数繁星,凡尘中的自在洒脱才是你母亲的生路”,王皇后言语淡淡,眼中却流露出些许的向往,她顿了顿,神色再次凛然起来:“与其担心你母亲,不如为自己多忧心一些,不论如何,你出现在宥妃殿中总是事实,父王为你安排的管教嬷嬷就要来了,你虚心学习也是应该,此后言行必得谨慎,不可僭越。”赵玉霂缩在皇后怀中,含着泪水、抿着嘴唇,懂事而又些许小意地点了点头,王皇后看出她的瑟缩,也不多言,只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滴,搂了搂她便出去了。 门外,见皇后出去,赵玉真犹豫了半晌,低头进来,坐到倚在美人靠上发呆的赵玉霂身边:“这次是姐姐的错,你护着我,我却害你失了……”她匆匆捂住嘴, “总之,都是姐姐的错,以后姐姐……姐姐保护你!你……莫要难过了”,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赵玉霂,依然不肯开口说话,咬咬牙,一把把她拥进怀中, “我们总想得一样,可姐姐却总控制不住要去闯祸,连累你承担,以后姐姐会懂事起来,你信我!以后姐姐陪你睡觉、陪你功课,不让你一人受着,你莫怕……”赵玉霂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完,赵玉真见了,忙不迭地用自己袖子帮她擦,赵玉霂终于趴到姐姐怀里大哭起来。 这边姐妹两人哭作一团,那边赵岐已回到学上,忙完上午的功课,赵牧赶忙问赵岐:“瑞召兄,那边情况如何?小玉霂可还好?”赵岐笑着点头:“跑出去时被我带回去了,现在你母后、妹妹都在玉霂身边,不用担心。”赵牧松了口气,道:“我这妹妹纯善却不乖巧,极有主张,出了差错便要更糟,万幸你赶到,多谢多谢”,说着拱手做了个揖。 赵岐微微侧身让过:“你们兄妹感情倒是真好,小玉霂也算有幸,此后虽有一段煎熬,但总能过得去”,赵牧靠在椅子上说:“玉霂虽是端顺容所出,但是她出生时我已三岁,不比见到玉真时的茫然不懂,我看到这么个小团子一点点长大,从不乱哭喊,醒来时,两只大眼睛温温柔柔水灵灵地转,如生来开智般,听得懂旁人的语气,成天乐呵呵的,我真是喜欢极了。端顺容这一出事,我都难受,我们小玉霂更要难过好久了。”赵岐颔首, “我六岁时,母亲去了,没多久父亲便填了房,为我着想,让姨母做了主母,姨母也待我自是不薄,可是她毕竟也有自己的儿女,我总归是过了一段难过的时光,即便现在想来仍是空落”,赵岐有些许感慨, “玉霂尚且年幼,此段时间的确不容易度过。”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估计她也不会过分耽于悲伤,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事情,她母亲去了,接下来中宫如果再有是非,可能就会是她遭殃。年纪如此幼小,禁足并非全然坏事。”赵牧动容地拍了拍赵岐的肩膀:“多谢瑞召兄提醒!我省得了!今日下午无课,你可要去我母后宫中一起用膳?”赵岐笑着摇摇头, “今日我且家去,我家老王爷有故友来访,一早嘱咐我散学便及早归家”。 赵牧笑道:“下次再有空闲我们一起去蹴鞠”, “一言为定”。两人拱手道别,赵牧便急匆匆往中宫赶去,赵岐看着他的背影,不由笑了, “赵玉霂比我有幸”,他又想了想赵玉霂跑出宫门时满脸的泪水和绝望的表情,背着手仰起头看向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世子,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他的书童青殊收拾好了他的书本笔墨,又陪着他站了会儿,见他惆怅不动,忍不住愁眉苦脸地催促道, “老王爷嘱咐过,世子您如若不准时回去就踹我的屁股”,赵岐失笑, “晓得了晓得了,你这么催就不怕我踹你屁股?走吧!”青殊扮了个鬼脸,这次赵岐没有再多停留,利索地带着青殊往宫外走去,很快便坐上了自己天青色的马车, “叮叮”,伴着车上铜铃的响声,归家去了。 ------------ 5、孔嬷嬷 赵牧回到中宫时,赵玉真与赵玉霂还在由新来的嬷嬷授课,赵牧按捺下心中好奇,先去后殿给王皇后请安。跨进殿中,便见到王皇后面色不虞地坐在临窗的榻上喝茶,贴身侍女玉登伺候在一旁,正在与皇后小声说着什么。见赵牧进来,玉登停住了话,向他行了个礼,让侍女拿了温水进来,伺候他净了手。 赵牧见母亲脸色不对,想了想,把手巾还给玉登,坐到王皇后身旁,问道:“母后,可有什么不对?”王皇后缓了缓,摇了摇头,问道:“今日课业可顺利?”赵牧乖巧:“昨夜有预先读过,先生授业也细致,释惑解答见解深厚,并无问题”,王皇后点头,面色稍霁,“这就好,不要为琐事所累,其余事情有母亲在,你且安心顾好自己的学问。”赵牧道:“母后放心,我知晓的”。见赵牧懂事,王皇后淡笑道:“端顺容走了,母后知你忧心玉霂,且去看看吧。”赵牧不好意思地笑了,“母后懂我,我这就去”,正待起身,赵牧想了想,问道:“对了,母后,新来嬷嬷何许人也?”王皇后闻言脸色一冷,“你父王派来了宥妃身边的乳母,唤作孔嬷嬷。这孔嬷嬷倒也有些来头,她原是宫中老人,曾你皇爷爷的碧贵人宫中做管事嬷嬷。碧贵人生子难产而亡后,你皇爷爷情深义重,放了她宫中所有侍女出宫,其中便有这位孔嬷嬷。出宫的大宫女在世家之中十分抢手,她也不例外,曾于某处王府做过数年教习嬷嬷,此后婚嫁,不知怎的进了商贾之家,做了宥妃的乳母,管教她长大,如今”,王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不仅回到宫中,还做了你两位妹妹的教习嬷嬷,与皇宫缘分竟深厚至此”。 原本听到派来的是贵妃身边人,赵牧心中一凛,接着又听到这一番曲折,一时脑袋中便忍不住转起来,“为何派来贵妃身边老人?王府?又是哪处王府?宥妃到底是何出身?”,王皇后看他沉吟思索,忍不住欣慰,却又忍不住心疼他年纪尚小就已习惯如此思虑,便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思绪:“内宫琐事而已,心中有数即可,莫要思虑过度,去看玉真、玉霂吧,待她们课业结束,便去暖阁进膳。”她顿了顿又道:“我心绪不佳,午膳不与你们共用了,你们兄妹自便就好。”赵牧想起正事,不再着急思考,听母后如此说,站起身请母后保重身体,弯腰一揖后便告退了。 皇后宫殿占地不小,正门进去便是正殿,有要紧事便在此处处理,正殿后是皇后日常处理后宫琐事、兼喝茶消遣的后殿,再往后还有一个不太小的小花园,以正殿与后殿为中轴,中轴右侧从前往后分别是两位公主的教习场所、进膳的东暖阁、厨房、储物与宫人休憩的场所,中轴左侧则分别为皇后寝殿、太子起居室与书房、长公主起居室和一个用以闲话戏乐的西暖阁,以及端顺容与赵玉霂所居的院落。中宫三处分别以宫墙隔开,左侧起居处的门与右侧教习饮食场所的门都在正殿两侧,无需从正殿穿行,一进门便是两处功能清晰的独立场所,而后殿、小花园则需要从正殿穿行而过,花园走到底,便是一扇后门,出去后正是宫道。左侧起居殿有一扇小门与后花园相通,可穿行过小花园后往宫道走去,而右侧储物与宫人休憩场所的门则直接通往宫道,虽然膳房与宫人的喧嚣已被宫墙隔开,后花园还是种了许多的高树,将喧嚣隔了个严实。 赵牧从后殿走回正殿,出来后便左转,通过正殿右侧的临睦右门往两位公主的教习阁走去,未到教习阁,便听到了阁内传来的朗朗说话声,正是嬷嬷在授课。赵牧忍不住孩子心性,悄悄走到阁下,想去窥视,少傅日常教导却上心头,君子一言一行不可轻浮,思索片刻,赵牧决定直接去东暖阁,边等两位妹妹散学,边听个大概。 待赵牧于暖阁与教习阁中间的圆石桌边坐下,侍女很快端来了水果和小点心,此时,孔嬷嬷仍在说话,原来是考较已结束,正在说自己的见解。孔嬷嬷道:“虽然年幼,母亲疼爱,却不该将自己视为寻常孩子,一言一行应有计较”,听闻此言,赵牧冷嗤一声,他自己虽如此要求自己,却不耐妹妹们被如此教育。他知晓两个妹妹虽然被万般呵护着疼爱长大,却也从未忽视过道德教育,只觉得她们活泼可爱而内心柔软良善,何况南国强大,国泰民安,两个妹妹无和亲负担,做什么管教得如此教条?于是顺手拿起了一个玉色的糯米甜糕,沾了沾碟上的芝麻酱吃了起来,只是吃着吃着,他却放下了小点心,仔细侧耳听去。只听孔嬷嬷继续道:“宫中虽规矩森严,口舌却可通天地,公主们的言行自然可为百姓所知,传言扭曲,即便言行无差也可致不可控的结果,更何况言差行错,其后果严重,不能为你们当下所能知会,你们只当知晓,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皇室子女的言行不仅为宫廷颜面,更为国之体统,需仔细呵护,在这一点上,公主与太子并无区别。” “再言其他,规矩为何?你们年幼,只道它是枷锁,却不知,它意味着上行下效之道,此道多为数千年的经验与传承,可以通行便意味着百姓舆言,乃至文人学士、仕官大夫对于它们持有接纳态度,了解规矩、于规矩内行事,并将它发挥到可堪表率的境地,便意味着你们可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与支持。掌握规则,并严于律己便可轻松立于人群的顶峰,为何不为?” “然则”,孔嬷嬷略顿,“掌握规则并不意味着要受规矩摆布,相反,当你们心中是非已有清晰面貌,发现规矩的问题,并以自己的影响力去改变之,又无不可”。再一顿,孔嬷嬷意味深长道:“南国之中,皇后之外,再无比你们身份更为尊崇的女子,你们更应珍惜自己的身份,以自己的言行作为贵女乃至平民之女的表率,约束并引导她们,于规则中更好地生存。”,“如此,规矩便成为你们的武器,但你们更应切记,利器沦为巧言令色的小道,难免反噬自身,它更应用来保护更加柔弱、于命运无力的群体。” 孔嬷嬷的声音继续传来:“如此,今日之课便于此结束,之后我们依然以礼仪、女工、女德为主进行学习,可有疑议?”赵玉真的声音传来:“请问嬷嬷,同样的课程您授来又能如何不同?”孔嬷嬷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人生经验体悟各有不同,即便同样的课程不同的人讲来自然也各有真意,公主的疑问可暂且按下不表,此后课中自有机会辩道,嬷嬷对此同样翘首以待。” ------------ 6、冷宫 听到赵玉真和赵玉霂今天的课业已结束,赵牧站起来挥挥手,示意宫女们收了点心,自己则先进了东暖阁。 一会儿功夫,赵玉真和赵玉霂也进来了,见赵牧在桌边喝茶,也在他身侧坐下了,宫女送上已熬得粘糯的小碗燕窝粥给两位公主润喉,赵玉霂心情不佳,并不接,赵牧示意宫女把粥放到她手边后便退下,没多久,宫女们退了出去,把说话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赵牧问道:“今日对嬷嬷所授观感如何?”赵玉真讥诮一笑, “她虽是宫里头出去的,做商女乳母的时间却远比宫女长,套了个大道理,却不过是故弄玄虚给个下马威罢了。”赵玉霂心思不在这里,她坐在一边忧心忡忡:“母亲不知中午可吃过了?吃了什么?宫人对她好不好?不知住的地方又怎样?天气尚热,蚊虫不知可多?”恍然间听到赵牧的声音:“小玉霂,小玉霂” “嗯?哥哥你说什么?”她转头看向赵牧,赵牧说:“我跟玉真商量,趁着中午大家休憩,我们偷偷去看端顺容可好?”赵玉霂身体顿时坐直了, “可说的真的?!我去!我去!”赵牧笑:“那还不快快吃”。赵玉霂看着桌上靠着自己的几个平日里最爱的小菜,想起母亲第一次不在自己身边,眼睛里瞬间又浸了满眶的眼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看,问道:“母后不来用膳吗?”赵牧摇头:“母后嘱咐过了,她自有安排,我们自便即可。”心念一动,赵牧显然明了,不再多说,只是催促两位妹妹快点用膳,一边唤自己的贴身侍女碧瑶包起一些端顺容爱吃的菜。 无须他多言,赵玉真、赵玉霂不再顾及形象,快速进食,而碧瑶也不管他们是否还在进餐,进膳房取了餐盒,取了两盒糕点和小菜,看见桌上有端顺容爱吃的四喜丸子,也不多言,直接放了进去,此时三人也已进罢午膳,怕人多吸引目光,只带着碧瑶一起往冷宫方向去了。 碧瑶是个十五岁的姑娘,读书人家的长女,父亲是个秀才,在世时她也读书习字,虽不能着绸缎,棉布衣服却也一直干净得体,可惜父亲去世后她的母亲带着二女一子难以维持生计,她的生活便艰难起来,只是也巧,宫里选良家子入宫,她见母亲实在艰难,而自己正满了十三岁,便瞒着母亲去参选。 她相貌清秀,入眼舒服,家世清白,又年少懂事,懂诗书会女红,虽然没家人替她打点,倒也没经历什么波折便顺利选上了。 进了宫,碧瑶虽话不多,却手脚勤快又懂事,对人既不恭维也不傲气,和气稳重,过了一年便被分给了太子,做了太子的贴身宫女。 碧瑶很谨慎,他们没有从人多的膳房出去,而是走回寝殿那边,从端顺容她们的小院走进小花园,见四周无人,悄悄开了门走进后面的宫道。 碧瑶虽常在中宫待着,但显然对宫殿布局很熟悉,她带着三人避开可能出现人的地方,有惊无险地走到冷宫附近,她让三人在一旁待着,自己上前敲门,过了好一会儿, “吱吖”一声门开了,一个面色不耐烦的老嬷嬷打开了门,见到碧瑶,眉毛皱起, “大中午的,所为何事?”碧瑶笑着悄悄塞了个小金钶给她手上,悄声道:“太子、公主都来了,来看今日刚来的端顺容,嬷嬷,行个方便”,嬷嬷见她客气又和气,伸头出去看看,见四周无人,又看了看墙边向她点头示意的太子,赶忙把门开,放了四人进去,金钶却要塞回给碧瑶,太子笑:“嬷嬷你且收下,我自会补个金钶给她”,嬷嬷连忙低头鞠躬,做了个万福,之后便带着四人往端顺容住的屋子去了。 端顺容和丹娘住在冷宫的最深处,深到什么程度呢?再往后去就又是宫道了,且这个宫道外不远处就是宫墙,但四人一路走来,看着颇深的草木和相对破旧的房屋倒也不觉得如何可怖,只觉得十分清幽,毕竟赵王这些年只有一个王皇后、一个端顺容,两个婉媛,也没什么机会打人入冷宫。 赵岐见一路幽静,有些好奇,问嬷嬷:“那这冷宫可还有其他人?”,嬷嬷边走边回道:“之前老赵王还在时冷宫倒还有些人,只是薨了之后有几人也随着老赵王去了,如今这里仅有一位老人,还是您爷爷的废妃,是您爷爷出巡时带回宫来的,为人孤僻,可能是因花匠家庭出身,不爱人,只爱花草,很快就失了宠爱,后因被卷入了他人的是非,就被送入了这里,和她一起来的几位,有人很快就回去了,有人不甘心,郁郁而终,只有她,带着两个侍女,安安静静地种着花草果蔬,闲来读读书,从不惹事,也不关心身外之事”,嬷嬷指了指不远处一处花草茂盛的场所, “那里就是”,赵岐看了看笑道:“看得出来,你们待她们也不薄,是当邻居处了”,嬷嬷不知太子为何这么说,赶紧弓着腰回道:“老奴不敢,只是她们在此也有近三十年的时间,人处得久了,难免……”,赵岐摆手:“宅心仁厚,何错之有。我听嬷嬷说她无甚背景,又不得宠爱,然此住所宽敞整洁,不见局促落魄,可见嬷嬷心善,故有此感叹。”嬷嬷见太子年幼,却不意听到此番肺腑之言,一时无措,赵玉真见她感动,说道:“有嬷嬷在,我们就放心了。”她拉了一下赵玉霂,问嬷嬷:“不知端顺容所居何处?我们带妹妹来见她,妹妹年幼,总哭啼不休。”嬷嬷看了眼楚楚可怜的赵玉霂,心生怜悯,指着道路最尽头的房屋说:“冷宫能得到的费用不多,那处住所因邻着宫道,我们不想它太过破旧被宫外之人看去,故一直有修整,正巧给了端顺容。”赵玉霂听闻此言,便挣开姐姐的手,向那里跑去了,赵岐、赵玉真却真真切切地给嬷嬷行了个礼,唬得嬷嬷赶紧躬身回礼:“太子、公主不必如此,老奴只是尽本分罢了。”赵玉真恳切道, “非也,玉真谢过嬷嬷。”她想了想,摘下手腕上一个缠丝的小金镯, “这是番邦过去所送贺礼,我见它精致,便找母后要了偶尔戴在手上耍,虽不是贴身的镯子,却也十分珍视,嬷嬷请收下吧”,嬷嬷赶紧推辞:“端顺容之事皇后昨日夜已来招呼过,老奴本就不敢怠慢,公主之物,老奴万万不能收。”赵岐在一旁道:“嬷嬷收下吧,公主此举有她的理由,她的确十分感激嬷嬷。”嬷嬷见此,也不再推辞,接过后拿帕子裹了放进怀中, “太子、公主请放心。此处虽是艰苦,却也自在,老奴自会尽本分照料端顺容,只是人生际遇如此,端顺容却需自己想开。”赵岐点头称是,嬷嬷也不再多话,称午间还有事情需要料理,弯身告退了。 ------------ 7、叮嘱 赵玉霂气喘吁吁跑进端顺容所在住所时,端顺容正和丹娘一起拿着工具清理屋顶的蛛网,一头一脸的灰,赵玉霂小嘴挂了下来,哭喊道:“母亲!”端顺容扭头一看,一个小家伙就像蹴鞠一样射了过来,端顺容赶忙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笑骂道:“母亲身上都是灰尘,莫要靠上来!”赵玉霂撇嘴:“不管,就是要抱!”丹娘笑着上来挡住她,对端顺容道:“我来拦住公主,顺容快些去洗手更衣”,端顺容见玉霂被拦,笑着跑开,速速净了手,又去内室更了衣,快好时便唤了玉霂进去。 赵玉霂进屋时,不仅眉毛蹙起,连鼻子都皱了起来,屋里光线不是很好,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抬头看见端顺容还在抚平衣服褶皱,便跑到母亲身边,抱住了母亲的腰:“母亲,这里味道好难闻!”端顺容笑着把她抱在腿上坐下:“老屋子年久了都有这味道,不算什么,给母亲闻闻我香香玉霂的味道”,说着就连连去亲玉霂的小脸蛋、小脖子,玉霂顿时笑得喘不过气来:“母亲不公平,我也要亲你!”说着就上前大大亲了母亲好几口,端顺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半日不见,母亲便想你了!今日嬷嬷授课可还好?”,玉霂躺在母亲怀里,玩着母亲胸前的玉扣, “今日心情不佳,没有多听嬷嬷讲课,不过她讲的东西和以前嬷嬷不一样”,端顺容好奇道:“哪里不一样?”,玉霂道:“她讲要遵守规矩,但又不要只会遵守规矩,心里头还要想着其他女子,不单是贵族,还有平民。”端顺容琢磨了下,问道:“是要帮助其他女子的意思吗?”赵玉霂道:“好像是这个意思,说规矩不一定对,错了要改。”这下,端顺容愣住了,心中转念万千,不知这嬷嬷是否有暗指,也不知道嬷嬷是否有什么意图,想了想,追问道:“嬷嬷是哪里来的?和宫里其他嬷嬷似乎不一样。”赵玉霂噘嘴:“她自己说是宥妃的教习。”端顺容脸色变了:“那她可有难为你?”,赵玉霂道:“不曾,只是说我不要因为母亲疼爱就把自己视作寻常女童。因为别人会说我,我要和太子哥哥一样注意言行。”端顺容按捺下心中揣度,说道:“嬷嬷此言不虚,的确如此。”又问道:“你可与你母后说过此事?”赵玉霂答:“尚未说过,我们课后便去午膳,用完膳便过来了,母后未与我们一桌。”说到这里,赵玉霂一骨碌坐了起来:“呀,我差点忘记了重要事情,母亲,可有用膳?”,端顺容笑了:“一直在洒扫,的确忘记了,嬷嬷来送过馒头与水,早晨来时,你母后额让人备了许多点心,我们暂且吃点便是。”赵玉霂连忙摇头:“我们给母亲带吃食来了。”端顺容又笑了, “你们?太子和长公主也来了吗?”, “嗯,母亲莫急,我去找碧瑶拿来。”不及端顺容反应,赵玉霂便跳了下去,往外室跑去了。 端顺容失笑,赶紧跟上。端顺容她们所居房屋说大不大,说小也未必,至少它有两间耳屋、一间隔成了两半的正屋,还有前后两个小院子——两间耳屋分布于正屋的两侧,这间正屋被分成前后两间屋子,后屋接着两间耳屋的门,还有扇窗和一个小门通往后院,前屋略微大些,居中的位置放着一张方桌和四张条凳,后屋可以通过左右对称的两扇门进到前屋,哦,不能称之为门,它并无具体的门隔开。 总之,从端顺容所在的西厢房跑出,经过后屋到了前屋堂前时,赵玉霂看到赵牧和赵玉真已在屋中桌前坐着,碧瑶和丹娘正在往已擦拭干净的桌上布菜。 见二人出来,忙让她们桌前坐下,赵牧更直接站起,把位子让给丹娘,自己悠悠然地到走到前院去了。 碧瑶按下不肯落座的丹娘,也跟在赵牧后头出去了。赵玉霂挤在母亲身边陪着用膳,丹娘见赵玉真食不知味地喝着粗陶碗里的水,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多言,只是快快吃完,待端顺容用膳完毕,便收拾了桌上的碗筷退下了。 端顺容看着对面明显心不在焉的赵玉真,问道:“玉真,你是怎么了,可有话对姨说?”这是她们私下的称呼,王皇后不肯让赵玉真唤她的封号,一直让她叫端顺容姨,端顺容也一直以玉真唤她。 赵玉真听到端顺容叫她,有些期期艾艾地放下茶碗,想了想,站了起来,认认真真鞠躬赔了个不是, “姨,都是我的错,是我心中不忿,跑去闯了祸,本不应牵连玉霂,只是我出去时先去了你们的院子,本想叫玉霂一起,但又怕她跑不快被抓,见她不在屋中,便拿了她挂在墙上的小金箭,结果没想到反而连累了你们,都是我冲动行事惹的祸。”说着,声音也有些哑了。 端顺容伸手给她:“玉真,到姨这里来。”赵玉真挪到端顺容身边,便如赵玉霂一般被端顺容搂到怀里, “我知你母后已说过你,但仍要多嘴两句,你与玉霂一般,虽然年幼,这次却的确做错了,玉霂不该潜入宥妃宫中,你更不该行此之事,你千不该万不该对一个孕妇,不,哪怕她不是孕妇,你也不该向她射箭,” “可是有了她,父王都不来中宫了,我替你们委屈”,赵玉真泫然欲泣, “不来中宫,是你父王的决定,无关她人,我们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可是,您被牵连了啊”,端顺容摇头:“祸兮,福所倚,事无定论。你们只需做好自己,勿需担心,大人自有安排。以后,万不可再迈雷池一步,安心学规矩,习礼仪、明是非”,端顺容顿了顿, “课上内容记得常与你们母后沟通,有任何疑问也要问你们母后。”端顺容说话温顺,不像母后那般发怒时有雷霆之势,赵玉真听了进去,乖巧点头,但又抬起头道:“那你们大人的安排也该告诉我们,不可让我们多担心。”端顺容笑了, “长辈不肯告诉细节,无非怕你们说了不该说的惹是非,所以,我们可能很难将全部细节告知你们,但,你们担心的,我们一定会告知。”赵玉真、赵玉霂懵懂地点点头,只知道她们会知道她们关心的事情,便不再纠缠了。 ------------ 8、拨杂去冗 赵玉霂和赵玉真又在端顺容这里赖了一会儿,直到端顺容来赶:“好了,可以回去了,你们两个小祖宗在这里我和丹娘什么也做不成,看,地面还都是灰尘,两个院子也都还没有打扫,打扫后我们还要去打水、烧水、沐浴,迟些得去取膳,事情还多着,你们也该回去复习课业了。”赵玉霂抱住母亲的腰不舍得走,端顺容蹲下来搂她在怀里,“母亲在这里不会有事,你且宽心,好不好?”想了想,她捋了捋玉霂垂在脑后的头发:“以后莫要常来,再来也一定要让母后知晓。”玉霂红了眼睛,原本雀跃着想跟母亲撒娇说要常来的话也哽咽着说不出口了。端顺容如何不知晓女儿的心事,捧着她的两只小手在手心细细揉着,心中难舍,却站了起来,唤了赵牧进来,“课业要紧,带着妹妹们回去吧,千万小心,莫要惹人注意。” 赵牧点头称是,唤了玉真、玉霂回去,玉真见玉霂实在难舍,上前牵了妹妹的手,悄声说:“放心,姐姐会再带你来”,玉霂点头,咬着嘴唇,忍着哭声被姐姐拉着出了门。她一步一回头,端顺容笑着挥手,转头走进后屋,眼泪瞬息之间滚落下来——自己捧在手心的女儿在这个她不曾察觉的时刻已经懂事起来,这只是女儿五年中无数成长中的一个篇章,她心中却全无欣喜和骄傲,相反,这是她这个母亲心中最痛苦的瞬间。 赵牧一行四人还未到门口时,嬷嬷已远远瞧见他们,小跑到门口候着了。赵牧想了想,停下问道:“小院子里我见有一个青砖砌的东西,似有火烧痕迹,那可是个炉灶?”嬷嬷笑了:“太子仔细,的确是个小炉灶。冷宫同样是去总膳房领膳食,只是太子知晓,轮到冷宫的多半也不会热了,原先修葺冷宫时,我们便在各院都加了个这么小玩意,虽然难为无米之炊,热个饭菜总还可以。”赵牧笑:“可是嬷嬷的主意?”嬷嬷腰弯得更低了,“打入冷宫的人还能求个什么呢?不过是一点烟火暖气罢了。”赵牧点头,不再多言,示意嬷嬷开门,嬷嬷开门后若无其事地走到宫道中四处看了一番,见四处无人,示意四人出来,自己则回到冷宫,“吱呀”一声缓缓关上了大门。 回去路上,碧瑶依然机警,有惊无险地带着三位主子回到中宫。从皇后寝殿前经过时,四人特地朝殿内看了几眼,却只见小侍女垂头晃脑地在打瞌睡,便速速跑进了西暖阁——他们还有些话要说。谁知,刚跑进西暖阁的四人便唬了一跳,无他,王皇后正坐在临窗的榻上下棋呢。西暖阁的窗外邻着花园,花园虽被墙隔开,却特意留着一扇花窗,透过它可以看见花园里影影绰绰的竹子,还有午后阳光下淡粉、淡紫开得锦簇的紫薇,七月下午带着热烘之意的风和着已凋薄了不少的蝉鸣,伴着竹叶沙沙的声音吹进室内,朱碧站在皇后身后一边给她打扇,一边看她落子,倒也有清清静静的一片凉意。 赵玉真、赵玉霂年岁尚小,机警不及赵牧,不曾知道她们去冷宫可能是皇后的一番体贴之心,只当是又闯祸被抓了,赵玉真想起母亲雷霆万钧的样子,两只手在衣袖下紧张得掐在一起,小脸已经唬得苍白。赵玉霂站在一边,心想着自己连累了哥哥姐姐,既心虚又很是愧疚,小嘴微张正准备道歉,王皇后落下一子后却转过来问道:“回来啦?可还顺利?”赵牧正了正色,答:“我们来回未见人影,却不知会否被人发现。”皇后点头:“也是,不过顺容甫入冷宫,公主忧心母亲前去探望却在情理之中。”皇后伸手示意玉霂坐到身边,“昨夜我已让朱碧去过冷宫,那里的管事嬷嬷和朱碧是老相识,不擅魍魉,行事有规章,且口紧心善,她不会为难你母亲”,“此后,你思念母亲可以再去看望,却不可次数过多,你可知为何?”玉霂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母亲也让我不要常去,你们是忧心我的安全。”王皇后点头,又问,“可知为何会有危险?”玉霂不知,懵懂道:“是因为父王还在生气吗?”王皇后笑了,摸了摸玉霂的头发,“是因为母后,是母后怕连累你们。”她跟三人道:“如今事情虽因你们而起,攻讦却对着母后,只是他们不会对母后如何,便需要母后身边的人,或者你们身边的人去承担后果,你母亲已进了冷宫,余下的你们和朱碧就是母后身边的人,而你们的身边人就是自己的侍女宫人”。赵玉真、赵玉霂闻言不是很明白,赵牧却反应过来,“母后是担心宥妃下手?” 王皇后摇头:“后宫有纠纷,人常道女人心思诡谲,却不知其中关键在于朝中局势与皇帝的取舍。”王皇后又摇了摇头,对着赵玉真、赵玉霂说道:“总之,不可常去探望,去之前更要与母后商量,此后,我们便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扭头看赵牧,“你该去复习课业了,此后,不仅应抓紧课业,也应多去了解朝廷局势,否则,便如盲人摸象,知一而不知全局。” 赵牧连忙点头称是,赵玉真、赵玉霂也乖巧答应下来。王皇后见他们经历这么一场波折后,各自懂事不少,而兄妹三人感情深厚,懂得相互照料与支持,心生安慰,转念想到被打入冷宫的端顺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经意间的一个措手不及啊”,她拍了拍赵玉霂的手,“母后这段时间左右无事,不如便和你们一道学习吧,如何?”,赵玉真闻言忍不住瑟缩,赵玉霂却十分开心——现在母亲不在身边,母后肯陪着,心中自然踏实不少。王皇后感觉到了她的喜悦,忍不住搂了她一下,在她心中,赵玉霂虽然不像赵玉真那般果敢,也没有玉真那般思虑更多,然则纯真、贴心、懂事,更像她所期待的一个平凡的女儿,而这一点,是身为长公主的赵玉真无论如何不可拥有的。 这边暖阁中皇后与子女说着话,那边闲散老赵王爷的书房中,老赵王也在同自己的子孙说着话。 ------------ 9、王府贵客 赵岐是家中嫡长孙,因家中人口不多,未曾分府,一直在老赵王眼皮子底下长大。 老赵王是个妙人,年少时不喜读书,年长时不爱女色,年老了不爱和自家亲戚走近,一直喜欢什么呢? 各方美食佳肴,虽摄食不多,却来者不拒,颇为包容;书画、诗词、音律,倒不是自诩文雅,只是他人生无所追求,书画、诗词、音律中的境界是他不多的神往,哦,还有个不宣于口的爱好,他颇爱推牌九,那种热血沸腾感简直曼妙。 他对自己的人生十分满意,有幸生于钟鸣鼎贵之家,已是大幸,为何还要为那一人之位去苦苦钻营? 因此十分看不上当年为皇位彼此针锋相对的兄弟们, “人生苦短,何不尽欢啊。”不过他也不傻,不仅有自知之明,也有知他之明,自己看不起别的兄弟,难道兄弟们能看得上他? 那些个讥诮、嘲讽他可没白受,得,志不同、道不合,谁耐心废这个心思跟瞧不起自己、自个儿更瞧不上的人来往,他的生活过得美滋美味,不去闹这个心。 不过,老王爷一辈子不曾经营,却意外又不意外地一直讨皇位上坐着的那位的喜欢,不管是当年他的父王、后来他的兄弟,喜欢时一起喝酒嬉笑,不喜欢时怒骂动脚,相处得倒一如寻常人家的父兄,到如今,侄子当权,受家中长辈耳濡目染,对这位舅舅也亲近得很,见面时颇为自在随意,不见面时有好东西也不忘孝敬他,老赵王爷自是十分满意。 不仅和这些个贵戚处得自在,他自个府中也是清净,无他,不爱美色呗。 人生固然少了些许绯色,却稳定得很,他心软,见不得家里人受委屈,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足矣。 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五个孩子都在家学里学习,成人后,长子袭了爵位,朝中职位倒也不低,次子靠皇帝提携,赐了个闲散油足的官位,三个女儿受着宠长大,带着丰厚嫁妆下嫁了朝中官职不显的官宦子弟,虽不见得多么富贵,却也十分安稳,看起来真是个个继承了老王爷的胸无大志。 赵岐的父亲,也就是袭了爵位的小赵王爷跟父亲一样是个重情之人,所以妻子去世后,他去岳家娶了妻妹回来,一为继续维系王府与岳家的友好关系,二为心疼赵岐年少失母,希望继母善待他。 打算是好的,开头也的确是好,奈何人心有偏颇,哪怕亲儿子之间母亲也可能有个偏爱,何况还是长姐之子? 理性上,赵岐的姨母,小赵王妃愿意心疼善待他,感性上却有些难,尤其在自己的儿子赵岩出世后。 小赵王爷耿直,见小赵王妃待赵岐不错,与父母兄妹相处也妥当,心道不愧是御史家庭出身,家教礼仪十分周全,又想着她与姐姐同为御史嫡女,却给他做了填房,不能不说很是委屈,感念与心疼叠加,小赵王爷对小赵王妃的情感就于不觉中日笃,赵岩出生后,两人感情更是蜜里调糖,而赵岐此时年纪已长,早过了小娃惹人怜爱的年纪,又时常入宫陪太子读书,小赵王爷见了他就不觉严肃,两父子之间一时生分得简直如陌生人一般,而小赵王爷竟毫无察觉,于赵岩对比下,竟反而觉得赵岐孤僻,这时又哪里发现得了小赵王妃一颗心总在撕扯呢? 小赵王爷发现不了,老赵王爷和王妃却发现了。老两口心疼长孙,却也理解小赵王妃的难处,只能叹息一声,以年老需要幼孙陪伴为由,讨了赵岐于他们老两口的园中住下,偶与皇帝闲谈中聊到赵岐,皇帝也是一声叹息,墨笔一挥,给赵岐的独立小院题了个 “濯庐”之名,明里暗里都是长辈的一片拳拳之心。如今,贵客路途疲惫,饭后被安排至客厢住下,在濯庐中,小赵王爷和老赵王爷却都在,爷三人正品着香茗说着话。 他们正在讨论贵客所言之事。那这贵客是谁呢?说来话长,这还得回到老赵王爷年少时说起。 如今我们是说老赵王爷是和兄弟们彼此都看不大上,实际上,他被兄弟们瞧不起的时候更多,也不怪别人,读书不成、个性懦弱、贪吃懒做,这些特质放哪里都被人瞧不上,老赵王爷这心态也不是天生如此豁达,而是在这油里火上一点点锤炼出来的,说起来的确很是心酸。 在这么悲苦的岁月里,老赵王爷倒也有一个难得的好友,准确说,是同病相怜的狐朋狗友。 这狐朋狗友是户部尚书之子,按理说也算显贵,只是他母亲出生不怎么好,贵商之女、贵商之女,还是商户女子,虽然也受了贵族教育,但家庭氛围有别,所受言传身教总区别与一般官宦之女。 嫁了户部侍郎之后,不显山不显水的侍郎官运亨通起来,一直做到了户部尚书,只是他这儿子显然没怎么继承到老爹善读书这一点,而是更像母亲一般爱商贾经营之事。 在京都贵族子弟中这点喜好骗不了人,明里暗里都在嘲笑,这境遇惹得年幼的老赵王爷十分共鸣,结识后果然一拍即合,竟成了挚友。 难兄难弟的情感可没掺一点水份,虽然这位兄弟年长后与父亲一次争吵后,干脆离了京都投靠至外祖家,专心经营商贾之事,却与老赵王爷情谊不减。 老赵王爷的兄弟,当时的皇帝老赵王南巡时所住的南北湖别苑正是这位兄弟的私宅,是的,宥妃,当时的宥敏正是这位兄弟,宥迁的幼女。 那宥迁这次所来何事?一来,他的幼女、皇帝最宠爱的宥妃要生双子了,他携了忧心的妻子前来看望;二来,今时不同往日,京城虽然仍然不能作为家族生意最重要的选地,却也不能怠慢,需要仔细打理,说难听点,万一京城商铺之人行事不当,得罪了权贵,不仅有损宥妃颜面,也让皇帝处境尴尬,所以他留了长子一家守住家业,带了次子一家前来京都经营,这次,便是来认个门,有熟人在行事总要方便些不是,人之常情;三来,他的二子家有一子一女,目前教育无着,京都他已数年不曾回来,人情人事不熟,琢磨了下,还是希望他们能进老赵王爷家的家学,放心。 ------------ 10、濯庐私话 老赵王爷中午见了宥迁开心异常,痛痛快快喝了场酒,现在头晕着,本欲赶紧进屋睡去,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他按捺着不适在濯庐赵岐临窗的桌前坐下。 “宥公所言之事你如何看待?”老赵王爷问小赵王爷,小赵王爷思度:“叔父所求,实有两事,其一,希望赵王府给个支持,帮他们快些在京都扎下根;其二,给孩子们一个更稳妥的庇护,未来婚娶、经商,或者从仕都更容易。”,小赵王爷顿:“如此,我们便与宥妃站在一起,按皇上的心意,此事乃是锦上添花”。 “赵岐,你如何看?”感觉到老赵王爷看他的目光,赵岐却只是拱了下手,“孩儿无甚看法”,话刚说完,小赵王爷便忍不住一声叱骂,“你在学上到底学了什么东西?事事不知,愚钝不堪。” 赵岐胳膊一顿,停了会儿,道:“祖父今日宴请,心中必然已有定夺,孩儿年幼,不敢妄论长辈之事。” 老赵王爷看二人机锋,暗暗叹了口气,道:“我宴请老友,的确心存交往之心,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总想着任性妄为一回,我希望老友定居京都后,我能与他自在喝酒、无事推个牌九,酣畅淋漓啊。”,“只是,交情归交情,此事所涉甚广,如今这王府当家做主的不是我,我也不能因了自己的任性累了你们,如若你们不愿,此事便搁置不谈,我自会处理,如愿意,自个的事情仔细想清楚,章程底线总该应有。” 小赵王爷沉吟了会儿道:“与商贾交往密切总归于声名有损……” “有损个屁!”老赵王爷不屑,“我们王府有什么声名不成?”他看着眼前看起来一表人才,实则无才又无华的长子一时气结,人蠢钝就算了,偏又存着一腔野心,遮也不会遮,此时还装腔作势,正待叱骂,想到孙子还在身旁,硬生生把一句国骂吞回了肚子。 老赵王爷忍了忍,压下心中万千句话,抽了一句关键的来问,“只问你一句,是否愿意与宥妃家族结交?” 小赵王爷见父亲不耐,不再废话:“父王与宥公旧情深重,雪中送炭自是理所应当,我为人子更无不可,之后宥公有需要之处,我当是鼎力相助。” 老赵王爷面色无虞,心里却一声冷哼:“别人在官场学人情通达,这蠢货却学了一幅东施效颦的做作姿态。”不耐烦再与他废口舌,老赵王爷挥手让他下去,小赵王爷见老赵王爷还有话与赵岐说,转身跟赵岐说了句“好生伺候着”便挥袖下去了。 小赵王爷一走,赵岐只觉得肩膀一松,室内顿时又恢复了清净。老赵王爷揉了揉脑袋,跟赵岐说道:“你父亲已有了打算,你如何打算?”赵岐聪颖,明白老赵王爷是问他如何处理自己家族与太子一脉的关系。他心中沉重,顿了顿,说道:“孩儿并无选择,只尽人事罢了。”。 老赵王爷未置可否,指着窗外道:“赵岐,你看啊,现在天还热着,实则已经入秋,外院的侍人现在已经在囤盐,准备腌肉、腌菜,不单是人,那树里的松鼠也要开始囤松果子了”。他喝了口茶:“人生在世有诸多不得已,许多事情只能跟着大势走,然而何为大势,却不是人人都慧眼如炬。咱们还说这备冬啊。有人说,咳,囤盐囤炭备冬?墨守成规,去年是冷冬,今年必然是暖冬了,我看啊,还是该多种些菜才是,那霜打过的新鲜菜可比什么腌菜萝卜好吃多了。有人说,什么叫墨守成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该囤盐囤炭就要囤盐囤炭,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正道。那哪个才是大势呢?还是当局才能发现,没准你就在一个错的大势里了,这天冷啊,你捏着鼻子说,哟,真冷,新种的菜全死了,这下除了米,可真要啥没啥了。可是没准呢,你就在一个正确的大势里了,哟,今年果然是暖冬,这打霜的菜可好吃了。那么怎么避免跟了大势却倒霉催了的状况呢?你得自己慧眼如炬。你们都道是暖冬?巧了,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空着手就上,还是给自己备点冬把,囤点菜到地窖啊、腌点菜肉啊,炭也堆上一堆,有备无患!” 老赵王爷捋了捋下巴上的一小搓胡须,又说道:“在这里啊,一定有人对你指手画脚,你当如何、又当如何啊什么的罗里吧嗦一大堆,你爷爷我年轻时顶烦这些,面上顺着,没办法,吵不过嘛,但我心里头却只当他们放屁。为什么我可以当他们在放屁呢?再把备冬拿出来遛遛,比如那种坚信是暖冬就坚决不种菜的,他底气在哪呢?还不是暗戳戳地存了种不出便去抢的心思;又比如那种只囤菜不种菜的,也就是仗着自己不嫌齁,暖冬毕竟也妨不了吃盐嘛。你看看,所谓‘应当’是不是就是放屁?!我看呐,守着尽事尽责、不贪别人便宜、不耍小聪明的本心、本份,比所谓的应该重要多了。你说是也不是?” 赵岐已经听了个明白,心里松了脸便也不僵着了,看他露出笑意,老赵王爷心里唏嘘:“当时想着避锋芒,随意找了先生开了家学教育子女,不想儿子蠢得很,越教越坏,原以为这大儿子入仕后能好,谁知越来越糟,一心想着振王府的威风,那副野心遮也遮不住。遮不住便遮不住吧,老子么,可不得递个台阶、扶一把手吗。宥公上门,倒是个选择,宥妃不论如何只能是宠妃,想来也兴不起什么风雨,宥公家里经商,与京都官场无甚勾结,儿子想给王府长些势力,和宥妃一族捆在一块倒也出不了什么差错,这总比跟其他不知什么目的的朝廷官员勾结要稳当吧。只有一点,祖上荫佑,这个孙子不仅聪明,还生了副玲珑心,可惜此时年幼不能有所选择,只能被捆在家族的船上跟着父亲走,不知未来可会追恨。”老王爷想着又怨上了自己,“追根到底还是自己害了他。” 心里心虚且难过,老赵王便有些坐不下去了。“我肚里无墨,也就讲些家里事情给你听,道理什么的你懂的也不少,日后再多跟少傅仔细学着就是了。我这头晕眼花的,就不跟你废话了,回去睡去了。” 赵岐恭敬送了老赵王爷出去,一个人坐在桌前,有些怔忪。他只十岁,便开始面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不可谓不忐忑,只是爷爷这番话松了他的心弦——他不是没有选择。 ------------ 11、公主的德行 隔天,赵岐重新入宫再去了学上,与前一天相比,他的心思重了许多,但也坚定了不少,而他与父亲的那些疏远如落至实地,成了既定的事实,他似乎终于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和难过中走出来了。赵牧敏感,见到他时一顿,迟疑道:“瑞召兄,你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赵岐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课后,蹴鞠去如何?”赵牧顿时喜笑颜开:“大妙!可!” 与他们这边的轻松不同,中宫的教习阁气氛稍微有些凝滞,还是因为皇后。皇后说自己无事要陪玉真、玉霂学习,如今便真的跨进了教习阁的大门,孔嬷嬷见皇后走了进来,稍微一怔,面色倒不曾有变化,上前行了礼后,请皇后上座。皇后摆手拒绝了,“不用如此,我只是闲来无事,陪孩子们习课而已,嬷嬷不用管我。”说完便于侧边窗前坐下,这个位置与授课之处尚隔了两张竹帘,拉下来前面上课的人的确无所察觉,孔嬷嬷见此便也不再多话,开始了授课。 “二位公主身为贵胄,却是女儿身。关于女子教育,你们初入其门,幼诵《诗》、《书》 之典,未来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都是基本功,不仅如此,《曲礼》、女红、妆画打扮乃至餐厨也都是你们的学习内容,这些知识、技能将塑你们的言行举止与华服下的内在,如一幢华美的建筑,其梁、顶、瓦当、砖墙、屋檐、窗棂、户门,无一不重要。”,“然而”孔嬷嬷话锋一转,“与它们相比,‘德行’则如屋下条石,屋子如何华丽,没有条石为基,则如无石之山,无根之水,有风来时,便哗啦倾去。是故,远有班昭《女诫》,近有孝文皇后《内训》,其根源都在于女子“德行”如君子之德一般要紧。” “昨日我与你们谈到了规矩的重要性,遵守规矩,并引领规矩均为公主职责,那么公主何以引领规矩?”,孔嬷嬷问。 “公主之行自然为从者仿效”,赵玉真毫不犹豫道。 “从者为何人?”孔嬷嬷追问。 “上至公侯之女,下至平民之女,追随并仿效公主言行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赵玉真略思索便接道。 孔嬷嬷点头:“公主所言为权势,是正解无错。” 赵玉真意外得到肯定,心中对自己所答却生了疑惑,“难道自己是在以权势压人吗?”,不懂就问,“嬷嬷是指本公主以势胁迫她人跟随?”。 孔嬷嬷摇头:“权势并非只在公主心中,它也在世人心中,公主无意却使用,世人无意却跟随,皆是本能。”她又道:“正如昨日所言,公主生而不同,本就应擅用她人不曾拥有的权势,无错。”,“但,权势只是众人跟随的一个重要原因,如若行使之人德行不恭,她人即便服从怕也是心有不服,所以,公主应是以最严格的德行要求来约束自己的人。”。 此言有理,不止赵玉真、赵玉霂点头,坐在帘后的皇后也轻轻点了点头。 皇后一边喝茶一边思考之时,又听到嬷嬷的声音传来。 “当世,男女职责不同,我们常道‘男子居外,女子居内’,同时,‘男不言内,女不言外’,既然男女各司其职,那么女子德行的偏重自然也与男子不同。在讲女子德行的书籍中,你们之前所用为班昭与孝文皇后之书,二者地位不同,所著述观点也不同,班昭重女子亲缘关系之中的顺从之德,孝文皇后重女子端庄持家、谨言慎行之德。这两本,之前的嬷嬷已为你们讲述了部分,敢问二位公主,对二人观点可认可?” 这次,赵玉霂先道:“孝文皇后所道‘谨言慎行、勤俭节约、积德行善、睦亲慈幼、端庄诚一’不止先前的嬷嬷常说,母亲也常以此教我,我知其有理”,何止知其有理,赵玉霂很难过,心中想道“正因我不谨言慎行才害得母亲进了冷宫”。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道:“然而班昭所言卑弱、曲从,玉霂认为不对”。 孔嬷嬷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公主为何认为不对?” 赵玉霂思考了一下,“我不懂为何要卑弱、曲从。” 孔嬷嬷点头:“公主地位尊崇,又备受宠爱,不懂是常理。”,“与公主不同,班昭为人臣之女、嫁入他人宅中,所记所传授的自然都是她的女子内宅经验。从她的角度去看,这些经验无可厚非,不止如此,其中训言甚至可堪苦口婆心。对于寻常女子而言,能将此言记入心中、融入相处之道意义不凡。”孔嬷嬷道:“毕竟,她们是生活于规则之中,力如蚍蜉之人。” 赵玉霂似懂非懂,赵玉真皱眉问道:“世间女子皆如此卑微吗?”。 孔嬷嬷点头:“远甚于此。”一时,阁中静默无言。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不仅想起了被送去冷宫的端顺容、想到齿亡唇寒的自己,也想起过去府中之事,心中纷纷扬扬,放下茶碗,她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 “只是,我希望公主们还是要慢慢懂得此间道理,世人不易,世间女子尤其不易。不懂她人难处就不懂她人如何行事。” 赵玉真疑惑:“这与公主德行又有何干系?” 孔嬷嬷笑:“对她人心意缺乏了解,不仅缺少体贴之意,更断了人与人之间的往来之情,如此,脱离了人群的公主陛下,您如何知晓自己德行是否如自己想象般的无缺?您的德行如何服众?又如何能引领她人言行?”。 赵玉霂好奇问道:“嬷嬷是指女子德行并不一定要如书中所言吗?”她斟酌问道:“听起来,德行像是活的,可以变的。” 孔嬷嬷道:“正是如此。班昭有班昭的立场,孝文皇后有孝文皇后的立场,公主们自然也有公主的立场,不止如此,世间女子都各有自己的立场,如此,怎会有完全可以跟随的德行呢?但是,虽然德行不能完全一致,却并不妨碍公主们以自己之力行至善之事。” “何为至善之事?”却是皇后的声音。 “给世间女子更好的命运。”孔嬷嬷缓缓道。 ------------ 12、皇后的慈母心 皇后挑眉失笑,“原以为嬷嬷是来教导公主们礼仪举止的,不想,嬷嬷竟然心怀天下女子的命运。” 孔嬷嬷并未脸红耳赤,她轻声道:“以体己之心善待天下女子,并以自己的言行举止引导她们不卑不亢存活于世间,于屋、于天下,皆为大善”,“男子多为男子争取正义,女子位卑,从无慷慨的可能,公主位高尊崇,可行常人不能行之事,心怀天下,公主可为。” 赵玉真心中似有热血翻滚,却听见皇后冷冷道:“公主们年仅五、六岁,你却将这家国天下的枷锁掷向她们,可为如何?不为又如何?公主也是寻常女子,即便长大,行事所受约束只会比寻常女子多,怎么,她们不为便是不善?便是德行不佳?你在她们幼时便以德行之名捆缚她们,先驱使公主们去行难行之事,未来再以道德之名去谴责、怪罪她们。”王皇后扶着朱碧的手从帘后缓缓走出,目色含冰,已然大怒:“你好大的胆!” 赵玉真见母后生气,话里话外都是对她们的维护,对孔嬷嬷便也不善起来。“嬷嬷是打算以我们为武器?” 孔嬷嬷并没有因皇后与公主的怒火跪下,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直直看向皇后:“皇后爱子,此乃公主之福,只是公主不仅是寻常女儿,更是南国的未来。如今,公主们虽然初蒙,却已远比寻常女儿懂得多上许多,此时,大道应为根基,日积月累后方可见真章。” 她又转向赵玉真,道:“老奴希望公主们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并非希冀公主与世间道理为敌,老奴更不是站在公主身后以公主为枪剑去与世道争个是非黑白之人。” “皇后忧心老奴以德行捆缚公主,老奴此时亦有所担忧,两位公主善良,这是我南国之福,只是纯善之人容易过度自责,如何为民谋福而心中对自己亦有爱惜之心,未来老奴将与公主共同面对。此后,亦请皇后多加指点。”说完此话,孔嬷嬷方才郑重跪拜在地。 赵玉霂第一次见到母后如此愤怒,有些手足无措,见孔嬷嬷跪倒在地,而母后和姐姐都不说话,轻轻拉了拉王皇后的衣袖。感受到袖口的重量,王皇后顿了顿,低头看见赵玉霂惶恐的小脸,心中轻轻叹了口气,牵起了她的手。“今日授课到此结束吧”,王皇后瞥了一眼孔嬷嬷,并不叫她起来,另一只手伸向了赵玉真,赵玉真赶忙牵着母后的手一起出去了。 四人出去,孔嬷嬷依然跪拜在地,她的随从侍女赶紧上前,“嬷嬷”,孔嬷嬷就着她的手站起来,沉默着不说话,侍女有些愤愤然,低声念叨道:“还是皇后呢,真是不识大体,哪里有丞相之女的风范,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正说得起劲,她才发现孔嬷嬷异常冷漠地看着她,“我竟不知你凭着一言半语就能将一人辨个明晰。” 侍女顿时跪倒地上:“嬷嬷,都是我多嘴,奴婢是为您着想啊……”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才发现孔嬷嬷竟然已经跨过门槛走了出去,一边恨恨然,一边懊悔,她快速爬了起来,小心缩在孔嬷嬷身后跟着走了。 孔嬷嬷一行回了观海阁,皇后带了赵玉真、赵玉霂离开后却没有往东暖阁用膳,而是回了西暖阁。见皇后心情郁郁,朱碧想了想,让侍女上改了浓酱类的肉食,换了一些酸咸口感的小炒,配了白灼菜心和菌汤,另外再给两位公主加了些甜糯的小点心。见一桌清清爽爽的小菜上来,皇后依然没有胃口,赵玉霂也无心于餐食,赵玉真却开了胃,安静又快速地吃完了午膳。皇后见她吃得香,起了兴致,忍不住笑着问她:“你似乎很认同孔嬷嬷的道理?” 赵玉真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手巾擦了擦手,“嬷嬷说得有道理啊”,她看了看赵玉霂,“宫里女子都会因为父王的一股怒气遭大罪,民间女子就更不用说了,夫君让她们如何便如何,连句分辨的机会都不给,凭什么呢?” 她又说道:“如果公主的特权能给天下女子带来机会,那做一做也没有什么的。” 王皇后托着脸看她:“你就不怕你父王一怒之下把你也拘起来?也不怕以后夫君恼你?” 赵玉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想起父王此前的怒气,觉得此事并非没有可能。此时,身边传来了筷子放下的声音。 “我不怕,父王总也该讲道理,他不对,我便要争。”赵玉霂道。 王皇后听到赵玉霂无比认真而在细声细语中又带着奶音的声音便忍不住放轻声调,“但是,对母后而言,你们的平安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你们身在君王家,我宁可你们安心做一世的太平公主。一生桀骜,也许只是自讨苦吃,与世道,甚至与你们的父亲、未来的夫君为敌,将平静无澜的生活搅和得波涛汹涌,那不是母后期待的你们的人生。” 赵玉霂安静了一会儿,疑惑道:“为什么讲道理就是与父亲、与夫君、与世道为敌呢?”,王皇后有些噎住了,她想了想还是道:“也许他们不希望女子有太多的主张。” 赵玉真听到这里,嫣然一笑:“他们可以改呀”。赵玉霂也笑了,“对呀,不对就改嘛”。王皇后听到这里忍不住乐了,却忍不住想道,“孩子的世界真是简单又纯粹,我又何苦在这里将一片愁云盖上,这与那不知打算的孔嬷嬷又有什么区别。”她又想:“既然都是大人想要给孩子灌输东西,那辨别、引导、打是非官司的事情也还是交给大人吧。” 念及此处,她不再忧心,给赵玉霂夹了最嫩的菜心,又捡了白肉沾了沾酱汁放在她面前的小盘中,自己方安静吃起饭来。 窗外有依稀的蝉声,空气却不再燥热,听着竹子摩挲的声音,王皇后神经暂时松弛开来。孩子们天真可爱却又无比懂事,她享受午间的这一刻安宁,只是,想到孔嬷嬷、不曾正面交集的宥妃、宥妃即将诞生的双子,还有冷宫中的端顺容,紧了紧手中汤勺,她想:“不可松懈。” ------------ 13、沧海阁闲话 进了沧海阁,孔嬷嬷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穿过院子时,连站在东侧亭外喂鱼的宥妃也没看见,宥妃见她心思重重,微微笑了,侧着身子对身边宫女小声说道:“嬷嬷不知想什么这么入神,真是少见,你且去逗她一逗。”身边宫女笑着应声,屈膝一礼后便轻轻往嬷嬷身后走去。 “嬷嬷!”宫女出其不意地大声道。孔嬷嬷唬得一颤,回头正想责骂,却看到站在红色裊萝花架旁拿着鱼食投喂的宥妃笑着看她,想到自己竟然入神到没发现宥妃,不由有些赧色,转身便朝她走去。 “嬷嬷莫不是在想午膳要吃些什么?”宥妃逗她。 孔嬷嬷见她促狭,忍不住笑了,“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调皮。” 想了想叹了口气,挥手让自己和宥妃身边的宫人都退下,自己扶了宥妃进亭子坐下:“皇后真是个出人意料的人。” “怎么讲?”宥妃拿起桌上的葡萄要吃。 孔嬷嬷看着盘中所剩无几的葡萄,轻轻拍她的手,“不许再吃了,葡萄这么甜,仔细孩子长得太大”,她拿了莲蓬剥了莲子,塞给她,“这也只许吃几个,待会儿就去吃午膳。” 宥妃撇了撇嘴,乖乖接过青绿的莲子自己慢慢剥起来。 “皇后虽是丞相之女,作风却与一般官宦之女不同,她在公主面前不仅是皇后,更是母亲,与两位公主关系亲厚,凡事为她们考虑在先,一言一行更在仔细呵护。”她瞥了眼宥妃:“两位公主比你有福。” 宥妃不在意地将莲子壳扔进盘子,“她们有的我的也有,她们有母后,我有你,何况,谁要跟两个小丫头比了,要比也是和皇后比,你看她日常不苟言笑,又护子甚紧,十有八九是幼时无人呵护,这我可比她强多了。” 孔嬷嬷哭笑不得,“你强什么了,自小便与母亲分居两宅,身边只余老身这么个严肃的管教嬷嬷,做得不好便被敲手心,敲了便挂下小嘴哭得不知道有多可怜。” 宥妃撒娇地挂到孔嬷嬷身上,“打在儿身疼在母心,瞧你这老婆婆现在说得多了不起,小时候趁我睡着了又给我揉小手又滴眼泪的怎的就不说啦?” “哪里滴眼泪了?!能教训你这调皮丫头,我不知道多高兴!还有,谁是你母亲了?我宝贝女儿是翘翘,现在在你母亲身边做乖乖四小姐呢,你母亲不知道多温柔,从不敲她手心!”孔嬷嬷得意道。 宥妃气道:“那又如何?还不是我妹妹!见到你这老凶老凶的婆婆时还不是一样缩头缩脑!再说了,我母亲还不是三天两头跑我们别苑腻着不走,小时候可一点没少亲我。”她想了想坐直了猫了眼孔嬷嬷,“再说了,我喝你奶喝到三岁,比翘翘喝我母亲奶的时间可久多了,打小也没被你少亲,现下你凶神恶煞装什么母老虎呢。” 孔嬷嬷气笑了:“你好,你好,我看你挺着个大肚子不好教训,你就趁机翻墙掀瓦了!连小奶娃时候的事情都揭出来了,要做母亲的人了,羞也不羞?!” 宥妃又腻歪到孔嬷嬷怀中,“才不羞,以后生了孩子我也一样。” 孔嬷嬷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了,“管还是要仔细管着。皇后对公主的确是好,只是只想着做太平公主怕是不成,为公主仍需计长远。” 宥妃不笑了:“嬷嬷是想帮她们吗?” 孔嬷嬷正色:“要帮,稚子无辜,何况,皇后也不是恶人,我们不可行恶事。” 两人对视一眼,宥妃坦然道:“那便好好帮,只是要问,嬷嬷想要教会她们什么?” 孔嬷嬷道:“教她们举止守规矩,但不刻板,可为表率,教她们明白女子身处是非,为天下女子尽可能地争取正义,此后还要教她们国之大体,公主一言一行应将民、国放在心头。” 宥妃想了想:“道理是对,不过都以国、民、女子为先,少了为公主考虑。王皇后希望公主一生顺遂是一个母亲的道理,我也愿我的孩子们一生顺遂无澜,而不是与天下道理为敌。这样,规矩正常地教,但是为天下女子争取正义之类的还是往后放放。多教一些寻常女子需要掌握的技能,比如餐厨,不能仅教些精致的糕点,要让她们真的进厨房,从洗菜生火烧菜做起,女红也一样,不能只做些精巧的刺绣,剪裁、配色这种基础的也要会。此外,公主功课不能只是这些女子家学,太子他们所学的,比如《论语》、算术这些也要会,外面的世界有机会带她们去看看,民生不易,女子尤其,她们明白了世道,也明白了男人看待世界的方式,自然也就懂得为天下女子争取正义,以及持家安国的道理。” 孔嬷嬷奇道:“你生在商贾家,又自幼与我住在别苑,会剪裁做衣、下厨做饭、会算术倒也无错,怎的,还要公主特意去学这些呢?还有与男子一般读书又是为何?她们此后总要嫁人,举止端庄大气,可以持家为国、能为天下女子表率已然不错,为何还要多做这些事情?” 宥妃摇头:“嬷嬷教我、教公主为女子争取正义的动机我懂,你见过璧美人一生懦弱卑微,不愿我们再重蹈她的覆辙,这是对的,只是道理空谈来始终无用,还是得亲手去学、去做、亲眼去看,知道男人的道理,知晓女子如何求生,知道世界的运行规则,才知道如何生得根基扎实又有生机,才可以真的活得通透。” “我很幸运,没有经历家人间的倾轧,有你和母亲爱我、呵护我,还居于别苑,做了很多小姐们做不了的事情,活得自在又自信,但是我入了宫,觉得自己学得还不够,我应该更懂普通女子、妻子要做的事情,也应该更懂得男子的道理、更懂得世界是如何运行的”,“嬷嬷,我现在站在山峦上,见到许多风景,我便想自己如果有更宽广的心胸就好了。” 孔嬷嬷顿了一顿,有些安慰有些失落地拍拍宥妃的手:“嬷嬷还活在璧美人的阴影中,你却已活出自己的世界,你所思所想已远比嬷嬷想得远、想得多。” “你讲的有道理,只是我需要与皇后再去商量,如此一来,课程必然十分辛苦,我忧心皇后不舍得公主受苦。” 宥妃笑着摇头:“这可未必,你且安心去与她说,只是我们该去用膳了,我饿。” 孔嬷嬷忍不住笑出声来:“走吧,一起去用膳。” ------------ 14、公主的学业大计 虽然宥妃已提出意见,孔嬷嬷当夜还是着笔写到夜深,隔日,正常教授了礼仪课程后, 众人正待散去时,孔嬷嬷留下了皇后:“皇后请留步”。 皇后见她叫住自己,眼神有些冷冽:“孔嬷嬷何事?” 孔嬷嬷顿了顿,“关于公主教习,老奴昨夜思索良久,相与皇后商讨一二”。 皇后听她如此说,想了想:“也好”,见皇后点头,赵玉真、赵玉霂姐妹行了礼后便回去了寝宫,她们想等皇后回来后问些私密话,如此,还是在西暖阁用膳更好。 教习阁中一时无人,朱碧扶了皇后于竹帘后的榻上坐下,皇后示意给孔嬷嬷端来圆凳,孔嬷嬷做了一揖,却并不着急坐下:“皇后娘娘,昨日言语老奴少从皇后角度为公主着想,所道之事似有道理却少有人情温度,老奴浅薄了,向皇后与公主致歉。” 皇后不予置否,随声答道:“无妨”,“嬷嬷是否要与本宫商讨公主教习问题?坐下吧。” 孔嬷嬷点头称是,不再扭捏,坐到小凳上。 “老奴此后授课拟以礼仪、女红为主,辅以餐厨、插花、投壶、蹴鞠、算术,如皇后同意,老奴希望加入《论语》等男子通识类的课程。” 皇后听到此处,眼睛一亮,“嬷嬷希望谁来讲解此类男子通识课程?” 孔嬷嬷道:“希望公主们能与太子一道,接受夫子授课。” “公主们与太子年纪相差过大,如何能一起上课?”皇后眉心蹙起。 “仅蒙学课程一起上,此类课程并不难懂,如再配上有学识的女官一旁助学,课后帮助公主释疑解惑,想来可以跟上进度。” 皇后点点头:“可,此事待我与皇帝商讨后确定。”皇后想了想,又问道:“嬷嬷还要公主们去改变天下女子命运吗?” 孔嬷嬷笑道:“暂且按下,只是不知皇后可愿仔细听我为公主们所设的课程内容?” 皇后笑了:“你且慢慢道来”。 孔嬷嬷拿出了昨夜所写内容,朱碧上前接下,递给了皇后。 “老奴所想已尽在此中,只是课程艰辛,烟火气也很浓,是否如此授课,还请皇后定夺”。皇后接过后先是粗粗扫过,“有意思,这不仅是让公主们洗手作羹汤,生火、炒菜竟然 也有,哦,缝补制衣也有。” 孔嬷嬷点头:“有寻常女子持家所做之事,也有商人之家必授的算术,男子要学的国之大道也有”。 皇后笑道:“孔嬷嬷所图甚大,看来并没有放弃心中所想之事”,孔嬷嬷听到此处,背后不由沁出一层汗来,又听皇后接着道:“也罢,课中公主们必有感悟,如何去做,她们决定吧”。 送走皇后,孔嬷嬷带着新来的小丫头一并退下了,一回到沧海阁,她便又见到亭外喂鱼的宥妃。 宥妃笑眯眯地问道:“如何?” 孔嬷嬷道:“果真如你所料,虽然与太子一起的蒙学课程还需皇上首肯,但授课安排皇后基本接受了”,“只是我很感慨,皇后居然接受了这些平民女子才要做的事情,可能真如你所料,皇后幼年不易”。 宥妃点头:“这是自然了,不过皇后本人不是骄奢之人是真,真心为公主着想也是真”她又给鱼投了食,“是让人尊敬的女子啊,如不是现下局面尴尬,未来难明,我真愿与她为友”。 孔嬷嬷接过她手里的鱼食,“别喂了,这些鱼已经够肥了”,“我且将授课之事做好吧,也算尽一份心力”。 宥妃点头:“嬷嬷辛苦了。” 皇后与孔嬷嬷交谈得有些久,回到西暖阁时,赵玉真、赵玉霂已各吃了一碗燕窝羹,等皇后坐下,才共进午膳。饭后,三人坐在窗前喝着香茶闲话,皇后让朱碧拿了孔嬷嬷写的本子给两人看。字太多,两人挑关键的看了,赵玉霂还不耐烦看这么多字,更是粗粗略过。 “嬷嬷为什么要我们烧火、烧菜?还要裁衣做衣?算术也还要学?还要去哥哥的学处一起上蒙学课程?”赵玉真嘴巴撅得老高,“课程又多又琐碎,也就插花、蹴鞠、投壶有些意思”,皇后笑:“你巴不得全是玩才好,小玉霂,你喜欢这些课吗?” 赵玉霂点头:“不要全是礼仪道理就好,烧火、烧菜好玩,裁衣做衣好玩,父王说过算术很有用,玉霂也想学,蹴鞠也很有趣,我早想去骑小马了,投壶、蒙学都有哥哥在,可以跟哥哥一起玩那最好了。” 皇后听她慢慢的有些奶气的声音,眼睛不自觉就弯了,“母后也觉得有趣,基本已答应了嬷嬷按这些内容给你们授课,只是蒙学的课还要等你们父王答应,母后已让宫人去问过你们父王,估计很快就有回音了。” 皇后预计得不错,宫人很快来回话:“皇上肯了,夫子那边也已叫去说话了。” 皇后点头,“如此,授课内容便定了,你们便如此上课吧”。 赵玉霂歪着头问:“嬷嬷之前不是说要为天下女子寻正义,让我们言行表率吗,我们还要如此去做不?” 皇后笑了:“我们玉霂想做吗?” 赵玉霂点头:“我想给母亲争取正义,不希望母亲一直待在冷宫,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皇后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我们玉霂可是想母亲了?” 赵玉霂点头,看着她垂下的小脑袋,皇后笑了,“那便乘着大家午休,赶紧去看吧,今天玉真不去,你和母亲多聊聊”。 赵玉霂兴奋地抬起头,“太好了,我 这就去!” 赵玉真嘟着嘴,“我也想去。” “你下次再去,这次玉霂自己去,只一点,朱碧也一起,什么时间回来,听朱碧的。”皇后对她说道。 赵玉霂赶忙点头,“那我现在就去,朱碧嬷嬷,快走快走!” 听她着急,皇后和朱碧都笑了,朱碧一边答她:“好的,公主,我这就好”,一边手脚利索地将未吃的点心放进食盒,一边吩咐小宫女跑去膳房取菜。 弄好后,朱碧跟在赵玉霂身后穿过小花园,从后门往冷宫去了。 ------------ 15、端顺容的冷宫生活 再次敲开冷宫的门,嬷嬷显然已经不再意外,微笑着迎了两人进去,陪她们前往端顺容住处时顺道说了一下端顺容这几天的生活。端顺容不是娇生惯养之人,来的前两天便和丹娘一道把屋舍收拾了出来,因为缺少扫洒工具,不仅和嬷嬷来往甚密,还和隔壁的老宫妃主仆二人熟稔起来,现下不止屋舍洁净,她们甚至还在院中种下了两畦菜秧子,估计再过一周就有的吃了。 朱碧听着就笑了,“不愧是端顺容,性情柔顺却坚韧,在哪里都能安静扎下根来。”赵玉霂虽然不知道种菜洒扫如何能获得嬷嬷们赞许,但是自己母亲被夸,她心中自然而生了一股得意,更着急地往前快步走去,她方向记得牢,虽然只来过一次,却已识路,老嬷嬷见她转弯之时很是熟练,便也不再阻拦,任她跑去,自己接过了朱碧手中的食盒,慢慢与朱碧跟在后面,边走边聊天。 在赵牧、赵玉真、赵玉霂来冷宫前,来冷宫打点的正是朱碧,而在更早前,朱碧便已与郭嬷嬷相识。郭嬷嬷进宫早,不喜与人交际,早先在膳房做事时因为嘴笨总被安排重活,长期蹲着洗碗,累得厉害时站都站不起来,后来辗转到过浣衣局、不受宠宫妃的宫阁,所做之事也尽是粗使之活,苦楚了二十余年最后去到冷宫方才安顿下来,在这里虽然要管的事情杂乱,但与人交往不多,并且好歹升作了管事嬷嬷,手下还管了个粗苯的小丫头。郭嬷嬷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帮助端顺容便也有些发自内心的真诚,毕竟她能调到冷宫做管事嬷嬷还有朱碧的功劳。她与朱碧是老乡,同来自于南边理州县城,那里人勤快老实,只是大多数不十分精细,能被选入宫中的不多,朱碧入宫时便被分在了浣衣局,一进去便见着郭嬷嬷寒天手肿得如萝卜,蹲在井边连热水也没兑地老实洗衣,心下同情,待回屋中见郭嬷嬷床位正在她旁边,便暗暗放了冻疮膏在她枕下,郭嬷嬷用了冻疮膏,对朱碧却依然不搭理,朱碧对这老乡便也淡了心思,只是心善,仍然在她被欺负时去帮她,只是郭嬷嬷并不领情,时常躲开,直到有一次晚上睡觉时,郭嬷嬷在她枕边低声叮嘱:“碧丫头,你不要管我,省得被连累”,才明白,这老乡并不傻,只是耿直不爱理会是非。后来,王皇后入宫,朱碧被分给了过去,很快就因老实、善良又机灵被皇后留在身边做了大丫头,之后借着机缘,用自己私下攒的钱和大侍女的人情,帮郭嬷嬷在大管事那里换了冷宫的清差。 两人虽差了十来岁,却很是谈得来,不多时,郭嬷嬷便将冷宫中仅有的老宫妃的情况说了个仔细。老宫妃过去是个修仪,姓詹,进了冷宫后便不再唤原先的封号,只是郭嬷嬷敬她的人品,唤她詹修仪,身边只有一位和她同一处出来,自幼相伴的贴身侍女锦安。詹修仪不止会伺弄花草蔬菜,还能读书、会刺绣、制衣、改衣,并且不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十足热爱,把冷宫生活过出了归园田居的意境,郭嬷嬷很喜欢她的院子,常去那里坐坐,和她、和锦安说话。端顺容进了冷宫后很快便发现詹修仪好相处,不止如此,两人老家都属于覃州府,可聊话题更多,这几天冷宫倒是过得颇为热闹。 朱碧更是松了口气,“不想尽如此巧合,可见人生玄机。”两人说着便到了端顺容处,跨进院子发现赵玉霂竟早就到了,现在正与母亲拖着手在院中看母亲和丹娘的劳动成果。朱碧施了一礼,笑盈盈地将餐盒递给丹娘,端顺容与丹娘上午忙农活,中途匆忙去取了膳,正巧还没来得及吃,于是便也不客气,只管洗了手进去用膳,朱碧与郭嬷嬷在院子里扎起袖筒,备起柴火来。 进了内屋,端顺容便要问玉霂话,玉霂却只催母亲快吃,端顺容不再多话,速速吃来,用完了膳,便拥赵玉霂进了自己的内室,如以往午休时一般,搂了玉霂在怀中躺在床上说话。 端顺容摸着赵玉霂枕在自己胳膊上的小脑袋,问她:“孔嬷嬷这几日教授了什么?可还适应?” 赵玉霂嗯了一声:“孔嬷嬷教了礼仪,前两天讲了许多大道理,被母后骂了,今日改了课,母后许了,父王也许了”。 端顺容好奇:“课程与以前嬷嬷安排得不一样吗?” 赵玉霂摇头:“不一样,以前只是礼仪、女红、女德,现在孔嬷嬷在这些课程之外,要带我们学插花、烧火做饭、剪布裁衣,还要让我们跟太子哥哥他们一起上蒙学,还要去打蹴鞠、学投壶,哦,还要学算术呢。” 端顺容听着心中震动,却担心女儿是否喜欢,又是否会太辛苦:“那我们玉霂可喜欢这些课?学了可觉得累?” 赵玉霂回道:“喜欢呀,讲道理的课我听着瞌睡,这些课都好玩,玉霂听着都不觉得困”,想起了什么一样:“母亲,孔嬷嬷停了女德课,她说道理她前两天已经讲完了,后面不需要再上,道理这些,我们自己动手去做,再加上蒙学便会自己懂了、放进心里去。” 端顺容心中肯定,却再追问道:“你母后私下可与你说了这些课程安排的理由?” 赵玉霂道:“母后只是问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学,我说喜欢也愿意学,还愿意为天下女子的表率,这样可以帮母亲。” 端顺容心中柔软得如春日下半湿半干的泥泞,窝心得不得了,两只手都搂紧了女儿,在她小脸蛋上亲了好多下:“玉霂现在不要想着帮母亲,母亲会自己帮自己,以后好帮你,等你大了,母亲老了,你再帮母亲,可好?” 赵玉霂嗯道:“母亲你对我最好了,我们现在以后都要互相帮助。” 听着她奶声奶气却无比认真的话语,端顺容只觉得身在花地中,被阳光照着,无比安宁、无比踏实,心中充满了幸福,这幸福溢出来,连着眉梢眼角都弯了。 赵玉霂被母亲拍着,闻着母亲的味道,很快便缩在怀中睡着了。这是这些天来,她最踏实的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