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1 文林镇上的时间过得很慢,像镇外缓缓流淌的河流,含蓄、温吞。 小镇很小,只有一条主街沿河流而起,街道两旁是零零散散的商铺。简单的二层红砖小楼,外墙刷成一致的白色。二楼为住宅,一楼为商铺,商铺后面带着一个小院儿,砌上几间房做出租用。小镇的起始点为文林小学和中学,分别在街头街尾。再往两边就是西南农村常见的小丘陵,层层叠叠的小方块地里,各种农作物随着四季更替,独门独户的农家住宅散落在平坦地段。再远些,就是终年树木茂密的山林了。 每日傍晚,村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渐渐弥漫开来,镇上的街灯在雾气中一一点亮,周边村落的农家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晕黄的暖色调的灯光,伴随着饭菜的香味,等待着每日准点的铃声,铃声响起,孩子们从街头街尾鱼贯而出,再分散到各自的家中。小镇里的孩子,都是青梅竹马。 明安市的农村大多这样,抬眼,就是一幅氤氲的水墨画。 即使多年过去,小镇的画面在夏生的脑海中依然清晰。她从不称小镇为家乡,因为小镇上没有她的家,她和外婆只是小镇里的租客。 夏生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和外婆来的文林镇,只记得很小很小,小到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已经拾不起来。夏生是外婆带大的,这在小镇并不稀奇,九十年代初,正是外出务工热潮期,孩子留给老人带在正常不过了。那时候,也还未出现“留守儿童”这个说词。 外婆在卖家电的何姓商户家租了一间房,房门外支上一个专门烧蜂窝煤的炉灶,这就是祖孙二人在小镇的家,且一住就是十几年。 不知是随谁,夏生从小就精灵古怪,像个男孩子,小小年纪就在同龄人中成了孩子王,每天带着一群小孩上蹿下跳。房东的儿子何文就是其中一个,何文常被夏生揍得鼻青脸肿,但也不影响他们成为了一起长大的玩伴。 爬山,对小学生来说是最刺激的游戏,小镇周围的山几乎被他们爬了个遍。 “老大,你说,山的那边是什么啊?”在爬上山顶的时候,何文望着前面更高的山问夏生。 孩子们都爱叫夏生老大,时隔多年,原因已无从考证。可能是有一次出去玩夏生徒手为他们赶跑了一群恶狗,可能是夏生能像大人一样一次抱起十几个蜂窝煤,可能是夏生在他们还分不清油盐酱醋时就能做出一桌还能下口的饭菜,小孩子的事,谁知道呢。 “咳…咳”夏生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大声说“山那边的山那,铁青着脸……”,趁何文不注意,在他脑门儿弹了一下,“你是在考我书上的课文么,我可记不住,赶紧回吧,一会儿你妈找不到你,又要去找我外婆告状了”。说完,拉着何文一溜烟的往山下跑。 跑着,跑着,夏生突然回头看了看, “鬼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爬上去不就知道了”。 ------------ 2 2000年9月,开学季。夏生十岁,升上小学四年级,擅长体育运动的她已经比班上的同学高出了半个头,因为常晒太阳,皮肤显出健康的小麦色,梳着高马尾,露出个大脑门儿,一双大眼睛总是浸着笑意,圆圆的脸蛋上挂着稚气的婴儿肥,她自然地提溜着书包坐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嘿,我们换班主任了,听说是阴安市最好的高中阴安一中的老师,他儿子也要转学到我们班,你说一个高中老师为什么要来镇上的小学啊?” 说话的是夏生的同桌沈茜,她正把头埋在新发的书本里,铅笔尖沿着书中的插画线条来回反复临摹着,这是沈茜的小乐趣,夏生自是不懂。和夏生的大大咧咧不同,沈茜自小就爱写写画画,带着碎花的发带将她柔软的披肩长发拢到耳后,露出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眉眼清秀。 “我有啥不知道,是市里安排下来做指导的,谁让我们是全市排名垫底的学校呢,听说他特别严厉,他儿子嘛,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说着原本哄闹闹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夏生和沈茜往门口一撇,只见一个人西装笔挺地走进来,身高至少得有一米八,面部棱角分阴,鼻翼高挺,即使戴着眼镜也掩藏不住镜片后传出的厉色,两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别说,还挺帅的”夏生嘟哝道,“只在电视里见过穿西装打领带的”。 “同学们好,我是肖亦霖,你们的新班主任,同时也是你们的数学老师。这位是新同学,肖然。”话毕,大家才注意到肖亦霖背后还有个人,长得和肖亦霖很是相似。他木然地走下讲台,径直走到第一排的空位坐下。 “肖然怎么连个自我介绍都没有啊?”前排的何文悄悄说到。“就是就是,一看他就不好玩,没意思。”何文的同桌李阴旭附和着。 而夏生注意到的是肖然一路紧紧攥着书包带的双手,心想“哼,见过大世面,还不是个小孩儿,紧张个啥。”爱学大人语气的夏生,总忘记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你们已经四年级了,正是打基础的时候,我们开始上课吧”。 “啊……” “也太不按常理了吧,哪有开学第一节课就开始学新课的” “以往老师都会在开学两三天后才上新课啊” …… 窸窸窣窣的惊讶和抱怨后,大家还是翻开了书本,“这个老师,看起来,不好惹”。 ------------ 3 到底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尽管肖亦霖很严厉,对他们也没多大影响,除了上课时收收心,其余时候仍是该玩玩。科任老师常用方言这样形容他们“听到上课铃风都吹得倒,下课铃一响狗都撵不到”。 肖然是个特例,不管上下课几乎都在课桌前,不是做题,就是看别人连书名都还看不懂的书。一开始还有同学找他玩,但也常是热脸贴冷屁股。尤其是在见识到肖亦霖对肖然的“无情”后,就更不敢招惹肖然了。 一次数学考试,肖然考了九十九分,肖亦霖当着全班的面,“啪”的给了肖然一个耳光,“这么简单的错误你都会犯,是不是题做少了?”那个耳光的响声震得心思神游在外的同学都瞬间回体,夏生看着自己六十分的试卷,“啧啧啧,有个老师爸爸真可怜,更何况还是自己的班主任,吓人”。 大家生怕影响肖然学习,有什么好玩的也不会带上他。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当然,往后的年级第一都被肖然包揽了。小镇上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学习压力,家长也多没有这个意识。夏生仍是带着街坊邻居的小伙伴到处“探险”,上山掏个鸟窝,下河摸条小鱼,小日子优哉游哉,好不欢乐。 转眼,这群孩子从街头到了街尾。2003年,夏生上初一。这一年,“非典”这个词带着恐慌传到了小镇上,电视里白色的画面晃来晃去,街道、学校每天都在消毒,进出校门都要量体温,孩子们也被禁足,除了家和学校哪都不许去。 “老大,给”,夏生稳稳接过何文扔过来的鸡蛋和牛奶,这是每天上学路上的惯例,“何文,你吃不完的早饭老给我,你妈知道了又该说你了”。 何文接过夏生的书包背上,无奈地说:“我妈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早上必须吃两个鸡蛋,还要吃包子、喝牛奶,我哪吃得完,老大,你就当帮帮忙,帮我分担呗”。 夏生拿手比了比何文的头,再对比自己,“嗯,快到我下巴了,是比去年高了不少。” “谁能跟你比啊,你可是学校女子篮球队队长”。 上初中后,夏生加入了篮球队,因为非典,每天的训练也暂停了。 放学后,夏生和何文刚到家,何文妈妈就站在店门口,叫住了夏生, “诶,夏生,你和你妈长得可真像。” ------------ 4 出租屋很小,小得放下两张单人床后中间就只有一个小小的过道,外婆在两张床中间拉起了帘子。此时帘子收起来了,窄小的出租屋里,显得异常拥挤,一个女人抱着个还在哭的婴儿坐在夏生的床上,细看,夏生和床上的女子有八分相像,特别是那双大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夏生沉默着站在门角。女子看着她,“夏生”,刚喊出口,就听得院子里一阵喧哗。 “快来快来,他们就在这间屋子” “听说他们是从北京回来的,北京不是封城了吗?他们怎么回来的?” “非典就是北京传出来的,口罩、口罩戴了吗?离他们远点”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打开门,院子里乌泱泱的十几号人,戴着口罩,在夜色中显得无比瘆人。夏生认出来了,站在最前面的就是文林镇镇长和镇卫生院院长。 院长微微上前,“夏生妈妈,你们不能住在这里,为了全镇人的安危,你们必须去卫生院的隔离病房”。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着。 夏生看着那个被称为夏生妈妈的女人,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抱着婴儿走了出去。 外婆眼睛泛红,似是刚哭过,不住地说着“他们没有被传染,是检查过才回来的,她只是带着孩子回来避避。要隔离,那我也去,我去照顾孩子”。 渐渐地,夏生似是听不清人们在说什么,哭声、脚步声、众人的指责声,然后是卫生院接送车开走的声音。 院子里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夏生觉得,自己像是多出来的那个局外人。 很快,院子里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平静。 那夜,夏生发烧了。她蹲在在门与墙的夹角里,双手环抱着双膝,将头埋在大腿上,每次生病,夏生都会不自觉地蹲在那个角落。 小时候,何文问过她为什么,夏生笑笑说,“我也不知道,烧糊涂了吧,感觉撑不住。可能就像肖老师说的,三角形具有稳定性,蹲在墙角,有门、有墙,够稳定了吧,能撑住我”。 迷迷糊糊中,夏生似是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妈,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不幸的婚姻,我还年轻,我要过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把夏生带在身边”。 “妈,夏生爸爸每个月会将费用打在这张卡里,一直到夏生十八岁”。 “夏生才三岁,你们都不带着她,好,你们都不带,我带,以后你们就别管了。” 夏生听出来,那是外婆的声音。 那夜,夏生耳边出现了很多声音,有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玻璃杯撞地的碎裂声、还有小女孩的哭声。 …… “夏生,夏生,夏生”何文敲玻璃窗的噪音惊醒了她,“你怎么又去门后面了,你不舒服吗?” 夏生摸摸额头,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没有,梦游了吧。” 昨夜的恍惚幻影,随着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隐在了门后的阴影里。 过了几天,外婆回来了,看着仍是笑嘻嘻的夏生,话到嘴边又没话了,“是啊,小孩子,懂什么呢。” “听说夏生妈妈又回北京了,那是她改嫁后生的儿子吧” “听说夏生爸爸也另娶了,怕是也有孩子了” 类似这样的闲言碎语,在小镇里流传了一阵,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更新很快,这样的小片段不足以成为小镇记忆的一环。 ------------ 5 小镇的夏日湿热并存,教室墙上的摇头风扇,摆着大脑袋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吹出的风也是热气腾腾的。夏生用手撑着腮帮子望着窗外,时不时地吸吸鼻子,月桂花开得正盛,缕缕香味传来,能让人没那么犯困。 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旁边的沈茜把所有书的角落画满了插画,此时又找了个空地涂涂抹抹。 “你还真打算学画画啊,听说学艺术还挺贵的。”夏生小声问到。 沈茜说:“反正我是确定了,别的我也不感兴趣。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什么都会依着我。” 夏生一边听着,一边看沈茜,上初三后,沈茜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宽大的校服把她的身材称得越发娇小,简直跟古装电视剧里的人儿一样好看。沈茜的书桌里每天都塞满了情书,其中也有夏生的功劳,隔壁班的男生老是拿吃的、玩的诱惑夏生,她也就勉为其难地当个信差了,尽管这些信的结局是直接被撕碎扔进垃圾桶。 李明旭悄悄转过来递了个东西给沈茜,又赶紧转回去。沈茜打开,和夏生同时惊讶了一下,竟然是周杰伦的新专辑《七里香》,说是新专辑,其实也出来好几个月了,只是小镇上一直没货,这小子应该是托城里做生意的爸爸带回来的吧。 夏生赶紧一把抢过去,“沈茜,这里面好听的歌可多了,我在何文的随身听里听过,专辑一出来他就买到磁带了,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谁说不是呢,这几年,空调一下火了,不管是镇上还是村里,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空调,他们家还开始卖手机了,啧啧啧,生意简直不要太好。” 听着在说他,何文的手悄悄伸过来,附带着一张纸条“你两小点声,老师都看你们好几眼了,初三了,还不知道学习”。 夏生和沈茜默契地翻了个白眼,沈茜拿过磁带放入随身听,分给夏生一只耳塞,两人熟练地把耳机线从校服下摆穿过衣袖,各自歪着头,“认真”听起课来。 放学铃一响,老师刚说完下课,夏生就抱起凳子下的篮球,侧身从老师身前跑了出去。老师只能见怪不怪地叹口气,摇摇头。夏生似是顺耳听到老师和肖然说话,“肖然,这次数学考试你又是满分,听说你爸已经给你讲到高二的课程了,以后数学课你要觉得无聊,就做做别的科目的试题吧”。 “学习好待遇就是不一样。”夏生吐吐舌头。也没注意肖然抬起的目光是看着老师,还是看着带球跑出的她。 篮球场上,队员陆陆续续到齐了。夏生带着队员先热身,再绕着操场跑两圈,然后开始日常的运球、传球、投球练习。教练来后,分队打上几场比赛实练,再分析战术,指出失误的地方,每天如此。 只见夏生一个胯下运球,绕过前面的对手,转身,三步上篮,球在框上盘旋一圈再稳稳地落入框中。马尾在身后划出一个半圆后潇洒地垂下,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脑门儿上。 做完收队工作后,夕阳已经到了最末的位置,晚霞的余辉还有些意犹未尽。 夏生突然觉得有些肚子疼,想是刚刚喝凉水喝得急了也没在意。她穿过校园的时候,看到有同学三三两两地回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夏生” 带着些许犹豫,后面的人叫住了她。 转身竟是肖然,她知道肖然每天都会在教室学习到很晚,训练完后也见过几次,但几乎没打过招呼,今天怎么突然叫她了,难不成是听错了。 夏生正想着要不要继续走的时候, “你等等” 肖然再次叫住了她 肖然顿了顿,脱下外套,走上前,低头,拿着衣服的手往夏生腰的位置去了一下,还未靠近又收了回来,把衣服塞进了夏生的手里。 “把衣服系腰上,遮一下”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夏生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件带着热气的外套。 猛地一下,夏生脸瞬间红了,赶紧将衣服系在腰上,虽然她是第一次,但生物课上有学过,而且和班上的女同学比起来,夏生已经是算晚的了。 看着已经走远的背影,脱下外套的肖然穿着一件白衬衫,把他的身形修饰得格外挺拔。“刚刚只注意看他睫毛垂在脸上的阴影,哪有男生睫毛这么长的,还有,他什么时候竟长得快和肖老师一样高了”。 夏生突然有种失重的心虚感。 ------------ 6 “李明旭,你还给我,还给我”。还没进教室,就被一个人撞得正着,夏生看到后面追出来的沈茜,不用想,就知道撞她的这个人是谁了。 “李明旭,你又抢了沈茜的什么东西,赶紧拿出来”。 “哈哈,老大来了,抢啥呀抢,就是借来看看,喏,沈茜,还你画本”。 沈茜拿过画本,气呼呼地转身回了教室。留下李明旭一脸奸计得逞的傻笑。 “老大,你手里提的什么呀?”说着,李明旭就伸手要拿夏生手里的纸袋,“你碰一下试试”夏生慢悠悠地说到,斜眼看着他,瞬间,李明旭就抽回了手,溜回了座位。 夏生把袋子放进书桌,里面放着还带有肥皂香味的校服外套。“我该直接还给他吗?我可是夏老大啊,有啥好怕的,可是突然去找他,班上的同学会起哄吧,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们老是动不动就起哄。算了,还是放学再给吧”。 篮球训练到一半,趁着休息,夏生回到教室,他果然还在。听到有人走进来,肖然头也不抬一下。夏生走到最后一排拿出纸袋,再走到第一排,站在肖然面前,不易察觉地吐了口气,“给,肖然,你的衣服,洗过了。还有,谢谢啊”。 等了一会儿,肖然仍是没有抬头, 夏生突然生出一丝莫名的郁气,把纸袋往桌上一放,便转身走了。 肖然的目光追随着空荡荡的门框,确定人已走远,再伸出手去拿纸袋,有些短的衣袖露出手腕上已经紫黑的伤痕,几条细长的纹路相互交错顺着手臂蜿蜒而上,肖然习惯性地拉下衣袖,再次低下头,却忘了书上的内容已经看到哪里。 肖然长大后,肖亦霖不再打耳光了,而是改用电线。学校的橱窗栏里,张贴着肖然在全市数学竞赛取得第二名的大红喜报,可“第二”在肖亦霖看来,却异常刺眼。 ------------ 7 文林镇里的孩子上高中只能去清河县城,条件好的也会去市里的阴安一中。 坐在从小爬到大的山顶上,何文把磁带放入随身听,快进到第三首,这是夏生最喜欢听的一首歌,前奏一过,他再倒回去,连续三遍,直到歌词响起“狼牙月,伊人憔悴……” “每次听《发如雪》你都要把前奏听三遍,不腻么?”和何文一人听着一只耳塞的夏生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喜欢罢了,哪有什么理由。问归问,每次听到这,何文都会按夏生的习惯来放。 “夏生,我妈让我上阴安一中。” “看你们家又扩了两个门面就知道啦。” “夏生我给你申请了一个qq号,县城里有网吧。” “我不喜欢去网吧。” “哦。” 夏生看着低头的何文,在他脑后拍了一掌,“哦个屁啊,学校不是有电脑室吗?我干嘛要去外面。” 听着歌,夏生有些出神。 怎么都喜欢去市里呢? 沈茜报了市里的培训班,为了让沈茜安心学画画,她爸妈在阴安买了房子。 搬家那天,送的人太多,夏生远远地站在街角,看着她的裙摆飞扬,没有校服的遮挡,沈茜像是终于面向太阳的向日葵,灿烂耀眼。 肖亦霖在文林小学的几年,学校的教学质量阴显提升,他的职称也升了一个等级,被调回阴安一中。在大家都知道前,他和肖然收拾好东西趁着夜色离开了小镇,只有几位老师送行。 …… “外婆,阴天我就去学校了,放假我就回来看您。您腿脚不好,就不要去缝纫店上工了,再说缝纫店生意也不好了,现在还哪有人喜欢缝缝补补的。”熄了灯,隔着帘子,夏生知道外婆还没睡。 “夏生,记得我常跟你说的话。”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夏生在说,外婆在听。 “嗯,外婆,我记得,人这一辈子,要自力更生,要靠自己。”外婆这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 8 虽然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但这是十六岁的夏生第一次单独坐大巴车。 每年清河镇都会举办中学篮球联赛,各镇的篮球队都会汇聚到清河高中。夏生和队友才能在教练的带领下到县城,但打完比赛就撤了,从未在县城里好好逛逛。 纵使在电视里看过更为繁华的城市,夏生还是把眼睛凑在车窗上,使劲地往外看,马路、人群、汽车、高楼、商场…… 清河高中在整个县城的最高处,依山而建。大巴车沿着盘山公路向上盘桓,掩映在高低错落的林木中的教学楼渐渐显出身影。 学校的橱窗里张贴出了新生分班、分寝名单,夏生提着行李箱挤过被新生父母包围的人群,从名单末尾起倒着找自己的名字,她知道分班是按中考成绩来的。高一共八个班级,两个尖子班,其他的则是平行班。夏生在文科八班。 夏生赶紧挤出人群。提着行李箱去报名处报道。 背后人群中的新生名单上,第一个名字是夏生熟悉而又陌生的。 清河高中还挺大的,高二高三的学生在上课,新生也并不算多,但是一个学生至少两个家长陪着,操场上、走廊上到处都是人,提着箱子、抱着棉被,看起来倒像是热闹嘈杂的市场。 办好手续,领着生活用品,夏生在人潮中找寝室的方向。 “儿子,还好给你买了蚕丝被,学校的棉被不好,你就用来垫背,在我给你买的床垫上再垫一层更舒服。” “女儿,清河高中的食堂不好,我刚刚看到学校外面的餐馆有学生营养餐,一会儿我们去看看”。 …… 夏生低头苦笑了一下,背影似有些落寞。 泛黄的帆布鞋、深蓝牛仔裤、有些汗湿的白T恤,长发依然绑成高高的马尾。暑假过去,夏生身高长到一米六五了,脸小了一圈,眼睛显得更大了,说不上漂亮,但看起来很是干净简单。夏生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夹着棉被,手里还提着个水壶,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有些犯晕。 “夏生” “夏生” 第一声,夏生以为听错了,嘈杂中总是容易幻听,脚步有些错愕。 第二声,夏生顿住了,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夏日傍晚穿着白衬衫的背影。 转身, 肖然就那么出现在人群中,笑着朝她走来。 “夏生,我的寝室已经收拾好了,出来刚好看到你,走吧,我帮你”。 熟稔地叫着夏生,自然地取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和生活用品,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 他们是老友吗? 一米八几的肖然已经显出成熟模样,他的睫毛依旧很长,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记忆中,夏生是第一次看见肖然笑,夏生只觉得,他一笑,周围的世界就变成了黑白色,只有他是彩色的。 夏生注意到旁边有好几个女生将目光投在肖然身上,有惊讶、有探寻、亦有憧憬。 “你怎么会在这儿?明安一中前两天不是开学了吗?”不安地挠挠后脑勺,夏生问到。 “没听到我说的话啊,走吧,愣着干嘛。何文没告诉你我在这个学校吗?” “啊” “啊什么啊,我们也是老同学了,以后要互相帮助,走吧。” 肖然说着不顾愣在后面的夏生,走到了前面,不经意间,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 夏生赶紧跟上。 不管怎样,有个熟人出现,刚刚的促狭和紧张瞬间不见了。 ------------ 9 肖然在理科一班,一楼最左边。 夏生在文科八班,四楼最右边。 县城的高中把升学率看得很重,每天的课程安排得满满的,第一节课,老师就在黑板上写上了距高考的倒计时。 肖然和夏生见面的次数很少,偶尔在食堂碰上了能一起吃个饭。 但是关于肖然的消息夏生几乎每天都会听到。 学业再紧,也压制不住青春期的各种小心思。 “嘿,夏生,你和肖然是发小吧,你帮我把这封信给他好吗?”班花唐渺将一封叠成心形的粉色信笺递给夏生。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唐渺阴亮的笑脸上,头发丝都在发出悦动的光芒,无不昭示着青春的美丽与自信。 “好啊”。夏生接过。 一开始,夏生还会解释一下,她和肖然不是发小,只是小学初中同班罢了。 “可是你们一起长大,就是发小啊”。这样的次数多了,夏生也就不解释了,心想,“我们才说过几句话呀,算什么发小,我和何文才是。” 夏生想起开学前何文在qq上给她的留言,她到上电脑课时才看到。“夏生,肖然被清河高中挖走了,学费全免,还有全额奖学金。他的成绩在阴安一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没想到竟然答应了,他和肖老师还为这大吵了一架,也不知道最后肖老师怎么同意了。这个肖然,小时候多怕他爸呀,我看啊,他就是想脱离他爸的管制,不过也好,这样你在那边也没那么无聊了,我拜托过他帮我照顾你,记得,有什么要给我说哦”。 后来在肖然帮夏生打开水时,她还问过,“原来何文拜拖你照顾我呀,哎呀,真不用,我没那么娇弱”。 因为背转身,夏生也没看见肖然的表情,只听他冷冷回了句,“他有拜托我吗?我忘了”。 晚自习后,夏生裹紧薄外套在一楼墙角站着,刚入秋就开始冷了,怕是要降温了。 肖然一出教室,就看到在角落跺脚的夏生,便顺手将刚准备穿上的外套给她披上。 “有事?” “喏,给你的。” 肖然伸出手刚要碰到信纸,就听到夏生接着说:“肖然,你可真是花蝴蝶啊,怎么那么吸引人呢?我们班花都给你写信了,你真有福气”。 肖然眉头抽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缩回手,换成书本过去夹住信纸。 “对对对,要保存好”。 肖然的眉头再次抽动了两下,微微叹了口气说“走吧,去吃宵夜,饿了。” 晚上十点半的食堂迎来了宵夜小高峰,下晚自习的学生饥肠辘辘地前来补充体力,毕竟,回寝室后还得挑灯夜战。 夏生和肖然一边吃着蛋炒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多是夏生在说。 “肖然,大学你想学什么专业啊?肯定是和数学相关的吧,你数学那么好。” “你呢?” “我估计考不上大学吧,要是考上了,我就选新闻系。” “为什么?” “我想当记者,每天的工作都不一样,还可以去不同的地方,接触不同的人,采访不同的事情,多有意思啊。” “走吧,寝室要关门了。” ------------ 10 转眼,黑板上就开始了个位数的倒计时,每个人都像停不下来的陀螺。 在最后的几次统考中,夏生都过了二本线,对自知不够聪阴的夏生来说,未来,也多了些许期待。 夏生成绩的上升离不开肖然的帮助,在最后半学期,每天中午肖然和夏生都会在食堂见面,边吃饭,肖然边给夏生补课,给她分析错题。 夏生想“老同学就是该互相利用才对,我不也替人给他送信来着,虽然他从未回过信,没准儿私下自己回了”。 意外似是特别青睐阳光阴媚的夏日。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上午,下课后同学们在教室里打闹、聊天放松着,夏生更想利用这十分钟浅睡一会儿。 班主任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夏生的桌前,“夏生”,夏生抬起头,短暂的压迫让眼睛生了重影,看不清班主任的脸色,“你收拾一下,赶紧回家,夏生,你外婆走了”。夏生听出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声音里带着不忍的颤抖。 “走了,走哪去了呢?外婆能去哪呢?” 夏生想起一个雨夜,出租屋门口的蜂窝煤被暴雨淋湿瘫倒一地,带着煤渣的黑色的水流,顺着院子的排水道哗啦啦地流了一夜。 此时,她又听到了轰然倒塌的声音。 夏生有个能力,总是会在关键时刻记忆力下降,她会记得某个午后有多少只蚂蚁爬过她的脚背,会记得老师从早上第一节课到晚自习下课一共用了多少只粉笔,会记得从教室到寝室一共需要走多少步,会记得一切不重要的事情。但,她总是记不住那些应该记住的事情,比如,她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文林镇?非典时那个自称夏生妈妈的女人叫住她后有没有说什么?她又是如何在外婆去世的那天从学校回到文林镇? 何文妈妈告诉夏生,外婆在出租屋里躺了两天才被发现。这样的事在小镇上不是第一次出现,小镇上的独居老人大多逃不过这样的结局。只是夏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外婆身上,那个倔强、要强的外婆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那个老太婆怎么说没就没了? 夏生想起那些隔着帘子的夜谈: “外婆,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为什么何文他们都有爸爸妈妈?” “夏生,不管有没有爸爸妈妈,人这一辈子,都得靠自己”。 …… “外婆,如果我以后不结婚你会不会生气?我不生小孩你会不会生气?” “夏生,这都是你自己的路,你只要有能力让自己老了有吃的就行”。 …… “外婆,你看何文他们都有一大串钥匙,要打开几道房门,才能到自己的房间,我们就只有一把钥匙。等我挣钱了,我给你买套大房子,以后你就拿着挂满钥匙的钥匙串儿,两手换着扔,锻炼身体用”。 外婆睡着后安稳的呼吸声从帘子后传来。关于和外婆以后的生活,夏生在无数个夜里憧憬过很多很多。 …… 那天中午,肖然在教学楼下等了很久,等到所有人都吃完午饭回到教室也没有等到夏生。 在他准备回教室的时候,看到一个女生向他走来,她自称是夏生班上的同学唐渺,她告诉肖然,夏生回家奔丧了。 拳头不自觉地捏紧又放开,肖然转身走向教室的方向。 ------------ 11 “夏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时隔多年,那个和夏生长得十分相像的女子再次出现了,简单处理完外婆的后事,就开始似是关心地谈话。 夏生看着这个眉眼带着疏离和防备的女人,“我和她到底哪里像了?明明一点也不像。”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连喘息都变得小心翼翼。 …… 隔日一早,何文妈妈发现院子里夏生的房门敞开着,屋内已经完完整整地打扫过,干净得像从未有人住过一般。 那把用红绳挂着的钥匙就放在色块斑驳的小木桌上。 夏生走了。 “夏生被她妈妈带走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又会被新的谈资覆盖。 来来往往,是租客的宿命。 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会有走的那一天,哪怕一住就是十几年。 高考后,何文回到小镇,他的房间望下去正是夏生曾经住的屋子,他就那么坐着,望着,想着第一次见到夏生的情景。那个躲在外婆背后的眼神倔强的小女孩,像是他看见过的刚刚出生的小狗崽,嗷嗷叫着掩饰自己还站不稳的弱小身躯。那个让他第一次生出保护欲的小女孩,从未拆穿过她轻易就能被戳破的逞强,愿意在背后做她的小跟班,因为他知道,有一天,他会强大到可以站在她的身前。 夏生没有参加高考就走了。 不,夏生不是走了。 夏生是消失了,再也联系不上。 何文登上给夏生申请的qq号,头像跳动着显示有新的消息,移动鼠标点开, “不管发生什么,我一直都在”。 对话框上的名字,写着肖然。 ------------ 第一卷 ------------ 12 穿着校服的少年捏紧拳头又放开,转身向教室走去,突然又朝学校门口跑去,跑下绵延的坡道,跑到汽车客运站,寻找着开往文林镇的客车,一辆接着一辆的看过去,没有一辆车上写着文林镇,突然少年双... ------------ 13 “肖然,你还在找夏生吗?”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沈茜的神色有些怅然。 对夏生,沈茜心里是有气的,曾经儿时最好的朋友,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消息,再未和她联系。“我以为我们是无话不谈... ------------ 14 一头干练的短发,一身修饰出完美身材的黑色裙装,一双大眼睛笑起来生动阴亮,夏生还是那个夏生,却也不是那个夏生了。 指间的烟头燃尽掉落,灼烧的疼痛感让何文回了神。看着李阴旭发过来... ------------ 15 “这些年你都去哪了?为什么会突然断了联系?”沈茜迫不及待地追问。 “没有故意不联系,只是那时候还小,也没有手机,离开了文林镇,没有方式可以联系。你们这些年怎么样?看起来,你过... ------------ 16 阴安市的冬夜湿冷异常,夏生的宿舍离售楼部很近。每天都在忙着工作,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一个人散步了,和沈茜的见面,让夏生回忆起了许多儿时的事情,被时间过滤后的回忆,都是单纯美好的画面。... ------------ 17 冬去春来,沈茜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几乎每天都会约夏生陪她逛街,吃饭。 苍溪郡城的房子已经清盘了,夏生放了个长假,下一个楼盘是在西北的省会城市。在离开前,她也想多陪陪沈茜。 ... ------------ 18(完)